一直以来,僻静的红星砖厂旧址,像被这座城市遗忘了的世外桃源,沉默地守着属于他们的历史和故事。
今夜却喧嚣无比,似乎他们才是这座城市的主宰者。
宋凌紧紧咬着牙关,呼吸颤抖。
——你还想着扬鞭打他?
——严姑娘在天之灵,不会放过你。
混乱中,两句话出自不同人之口,大家自说自话,却阴差阳错地结合在了一起,然后齐整整地排着队,一个字一个字钻进了宋凌的心里。
不一会儿,空气中传来葡萄甜腻的味道和宋兆光求饶的声音。
宋兆光的那些随从想上来帮忙,就被李婶凶了回去,“怎么,你们就一个打工的,也要帮着他欺负老百姓啊,你们的父母亲不是老百姓啊,宝木卖的那些毒海鲜,说不定就被你们的父母买回去,烧给你们的孩子吃,你们还在这里助纣为虐。”
李婶这招杀人诛心很成功,几个人交换了几个眼神,一动不动。
周清洛轻轻拽着宋凌,“走,我们回家吧。”
宋凌咬着牙,拽下周清洛挡着他眼睛的手。
周清洛:“宋凌……”
宋凌紧紧拽着他的手摁在身侧,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景象。
愤怒的人已经失去了理智,拿着葡萄砸宋兆光。
“吃葡萄是吧,让你吃个够。”
“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
“狗娘养的东西,畜生都比你懂人性。”
……
宋凌没有闭眼,死死盯着宋兆光。
葡萄散落一地,宋兆光抱头求饶,宛如当年的他。
那些他曾对他说过的污言秽语,对他用过的暴力,那一字一句,那一拳一脚,现在全都反噬到了他的身上。
周清洛跟他说过,自古以来,邪不胜正,公道自在人心。
他现在有点相信了。
宋凌扯了扯嘴角,低低叫了声:“清洛。”
周清洛牵着他的手,“你看,你妈妈她没有被抹掉,她真的在天有灵。”
这时,周守林出来大喊:“好啦,大家停手,等会出了人命,为了这么个东西不值得,咱们清清白白了大半辈子,不能毁了,走,都去我家,我今天正好调好了馅料,我给大家煮馄饨,边吃边想办法。”
乌泱泱的一群人这才停下了手,宋兆光才趁机逃走,狼狈至极。
二十来个人到了周守林的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还好院子宽敞,周守林摆了三桌,让人坐下来聊天。
周清洛和宋凌在帮忙。
从众人的一言一语中,周清洛拼凑了整个故事。
红星砖厂蓬勃发展的时候,宋兆光原本是砖厂的货运司机,长得人模狗样,但心思却不干净,经常偷偷卸掉一些货。
但这个人会搞关系,偷偷卖掉的砖挣来的钱没一个人吞掉,上下打点,那些知晓他勾当的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赵当时是出库管理员,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举报他,不料被他反咬一口,正好老赵老家在盖新房,他就诬陷老赵偷了厂里的砖,害得老赵被开除了。
宋兆光也在厂里待不下去,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后来混凝土钢筋结构的房子开始盛行,砖厂也逐步在走下坡路,厂里也面临转型,厂长本想带着大家搞些轻工业,但宝木集团这时候插了一脚,想在这儿搞个度假区。
当时大家都不愿意拆,毕竟工厂是大家的饭碗,拆了大家就没饭吃了。
严笙就是这个项目开发的负责人。
严笙长得漂亮,能力也强,是个尽职尽责的职场女强人。
她为了这个项目,挨家挨户上门做思想工作,受尽冷脸和谩骂仍坚持每天都来,一字一句耐心跟他们解释合同上的条款,承诺给他们赔偿,到时候度假区建成,宝木集团会给他们原地置业,生活会和砖厂还在的时候一样好。
她甚至把宝木集团当时的董事长都喊过来给大家开会,让大家放心。
但这时,谁也没想到,宋兆光已经摇身一变,变成了宝木集团的上门女婿,又不知道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哄骗老丈人,让他负责红星砖厂这个项目。
他和严笙搭档,只是为了严笙的美色。
后来的那些肮脏无耻的事,大人们都沉默不语。
严笙不顾自己的名声,将自己的伤口扒出来给别人看,大着肚子跟宋兆光讨个公道,让大家学会保护自己。
但宝木集团护短,遮遮掩掩,控制信息渠道,销毁证据,倒打一耙,在那个不开放的年代,罪人是宋兆光,严笙本是受害者,却被人打成了勾引上司的狐狸精。
严笙性子烈,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和委屈,从顶楼一跃而下。
红星砖厂的项目就这么不了了之,严笙给他们的承诺,也就变成了过往云烟。
“如果我没记错,严笙当时轻生的地方,应该就是宝木现在的旭日商场吧。”
“是宋兆光做贼心虚,要盖个宅子镇住严笙的魂。”
周清洛和宋凌一直默默听着,宋凌的手一直在抖,可他一直在努力克制。
周清洛忽然想到旭日商场开业的那天,宋凌黑了开业仪式管控的电脑,放了一张血淋淋的就照片,然后坐在顶楼的栏杆上,背对着万丈深渊。
严笙当年也是这样吧,绝望,无助,但又不屈,不服。
“严笙多好一姑娘,人有耐心,工作能力强,当年不是还有个明星追她,送她很贵的那种花。”
“是的,叫朱丽叶玫瑰,一朵上百万。”
“后来他俩在一起了,我们还笑她是百万玫瑰呢,你们记不记得?”
“都他妈被宋兆光这个人渣给毁了。”
有人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严笙当时生下的孩子在哪里。”
“当年宋兆光死活不承认自己的罪,要打掉这个孩子,要把他的罪抹得干干净净,严笙也是倔,生下来了。”
阿彪意识到了宋凌的不对劲,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宋,别害怕宋兆光这个人渣,以后他欺负你,我们都会保护你。”
阿彪目光下移,正好看到了宋凌脖子上的纹身,愣在原地,半晌后才开口,“朱丽叶玫瑰?”
宋凌:“对,朱丽叶玫瑰。”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地看着他。
世间巧合千千万,有一种巧合就叫做天道轮回。
宋凌声音颤抖说:“求大家把手里存有的证据都给我。”
热腾腾的馄饨好了,李婶帮着周守林端出来。
她先端给宋凌,“孩子,先吃,一会我们回家给你拿,全给你。”
“对,我那里有好多旧报纸,旧文书,都给你。”
宋凌盯着热腾腾的馄饨,上面还有紫菜和虾皮,一颗葱花都没有。
世界上真的没有比紫菜虾皮馄饨更让人温暖的食物了。
*
夜深了,大家都离开了,周清洛的家里多了厚厚的一叠旧报纸和旧合同。
旧报纸上刊登着严笙的证据、控诉和挣扎。
那些宝木集团企图抹掉的点点滴滴都重新浮出水面。
宋凌指尖蹭了蹭报纸上漂亮张扬的女人,她五官明艳,但却气质冷淡,看着有些傲,不太容易接近的样子。
原来自己长得那么像她。
周守林:“你别看严笙长得挺不好接触的,其实是个很好的姑娘,当年清洛你妈生清沐的时候,身子虚弱,严笙帮忙找了个很好的中医师,帮你妈调了半年的身体,你妈妈身体才慢慢好的,不然你也不会来到这世界上了,你和小宋也是缘分。”
周清洛咳了声,低头继续帮宋凌整理证据。
周清洛问:“为什么大家有这么多证据,不去告宋兆光呢。”
周守林叹了口气,“当时消息闭塞,人微言轻,我们想帮严笙,都不知道怎么伸手,而且大家都下岗了,说好的拆迁和赔偿都没有了,我们也报过警,但严笙还没跟我们签合同就出事了,这个项目宝木就让别人负责,把那些条款都改了,大家不同意,所以这个项目都搁置了。我们只是小老百姓,年轻的时候为了养家糊口,哪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去和宋兆光斗。”
周守林自嘲一笑,“现在想想,我们这么多人,竟不如一个严笙。”
宋凌整理好证据,抬起头看着周守林,“周叔,你们很好,不要自责。”
周守林怔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早点睡吧。”
周清洛和宋凌回了房间,宋凌一直在书桌上敲电脑。
周清洛:“先睡吧,明天跟赵哥请假再弄。”
宋凌停下敲着键盘的手:“你先睡,睡着了我再继续。”
周清洛:“那我陪你。”
“不要熬夜,睡吧。”
周清洛默了默,最终开口,“如果你在这儿不自然,想走,也可以。”
宋凌笑了笑,“怎么,想赶我走啊。”
周清洛朝他笑笑,摇摇头,“没有,是不希望你走,想让你在身边。”
“好,我不走,我看着你睡,”宋凌顿了顿,又说:“如果一会儿我失控了,你不要害怕,好吗?”
周清洛点了点头,钻进被窝,闭上眼睛。
这时候他能做的,只能是相信宋凌了。
周清洛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了,一看时间,才过去了两个小时,现在才两点。
宋凌很投入,背脊挺得笔直,连他已经起身站在他的身后,仍浑然不觉。
房间里有淡淡的咖啡味,桌上两盒已经拆封的速溶咖啡已经见了底,旁边还有几只牙签,有些已经折断了,但它们无一例外,全都沾着血丝。
而宋凌的小臂上,有很多细细小小的伤口,那些伤口有些凝固了,有些还往外冒着血。
周清洛从后面拥抱他。
宋凌敲着键盘的手一顿,有些慌乱地用手挡住小臂,“清洛,我只是想抽烟,我没有……”
周清洛没说话,而是绕道他面前,坐在他的腿上,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嘴唇,顺着他的脸颊往下,亲了亲他的纹身。
这里像是宋凌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从不允许别人触碰,也不愿提及。
宋凌重重喘了口气,别过头,“不要。”
周清洛张嘴,咬了一口,再种了颗小草莓。
宋凌反客为主,扣着他的脑袋,毫无理智地掠夺。
周清洛也不甘示弱,揉着他的头发,热烈回应他。
两人呼吸交缠,谁都不愿意败下阵来。
宋凌起身,一把抱起怀里的人扔到了床上,用被子紧紧裹着他,将人死死摁在床上。
他闭了闭眼睛,哑着声音说:“乖,去姐姐房间睡,然后帮我锁门。”
“我现在神志不清,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将他们置于死地。”
“也许明天起来,我就什么都忘记了,如果记得,我会后悔。”
“我想要你,但现在不能。”
“求你了,清洛。”
他像一只奄奄一息的野兽,用尽最后一丝理智,叫他快跑。
周清洛碰了碰他小臂上的伤口,哽咽,“可你如果再伤害自己,怎么办。”
宋凌浑身颤抖。
“去治病吧,从阴影里走出来。”
“做回那个最聪明最懂事的小满。”
“不要让那些人利用你的弱点,肆无忌惮地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