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燕的练功房外, 临窗的那棵柳树生长抽芽,冒出郁郁葱葱的枝叶,一天比一天繁茂, 焕发出新鲜绿意。
日夜交替间, 光影一层又一层叠加在从窗边踮脚尖旋转而过的窈窕身段上。
不知不觉间,春去夏至。
阮宵在练功房和冰面上跳跃旋转的日子,就跟加速快进一样。
随着云燕一记“啪!”的拍掌声。
《安魂曲》戛然而止。
阮宵旋停在练功房中央,他汗水涔涔, 有些气喘地调节呼吸,放下端庄平举的双臂,漫不经心望向窗外。
虽然山间的夏日要比别处凉快, 但吹入室内的风难挡酷热, 这个季节蝉疯狂尖叫。
外面光线强得让人轻眯了下眼。
阮宵看到那颗枝叶茂盛的柳树, 就忍不住记起第一天, 来云燕这儿学芭蕾时的场景。
云燕威胁他说, 春天的柳条打人效果才是最好的, 又软又皮实。
当时阮宵吓得不轻, 在如此严厉的老师手下, 他觉得自己明天不会再来了。
可事实却是他从冬天一直坚持到了夏天,小半年过去, 他成了云燕的学生。
想起往事,阮宵小小地扬了下唇角。
以前的他, 可太不经吓了。
练功房里鲜少开空调, 顶上吊着一架复古电扇, 摇摇晃晃对着人吹。
阮宵擦了把汗, 走向一旁拿水。
云燕坐在休息长椅上, 对阮宵招招手:“宵宵, 过来。”
阮宵抱起水壶,回头“嗯?”了一声,快走几步坐过去。
云燕先是盯着阮宵那张绝艳的小脸看了一会儿,在打量和琢磨,对于接下来的话似乎有些犹豫。
此刻云燕眼中的阮宵,跟半年前相比,是真正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美,还是一样的美。
那样精致的五官,千年都难遇。
但在日复一日的形体训练下,阮宵身上沉淀了一种自在平静的气质。
过去,阮宵只在冰上排练或者比赛中展现出自信的一面,但那样的自信带有演的成分,往往一下冰场又会现出原形。
但现在不一样,或许是少年骨骼打开了,无论何时腰肢身段都是挺拔优雅的状态,从体态上就凭添了一份信心。
他现在就算在场下与人相处时,也不再显出胆小怯懦的神色。
因此,现在的阮宵比过去更为闪耀,也更难叫人移开目光。
云燕身为国宝级的芭蕾舞演员,知道抓人眼球的能力对于一名舞蹈演员多难得。
虽说阮宵是运动员,但花滑被称为冰上芭蕾,本身带有部分艺术观赏的成分在,所以花滑运动员同样需要那样的能力。
在云燕看来,阮宵这样能轻易处于大家视觉中心点的人,堪称老天追着喂饭吃。
阮宵现在各方面都很好,技术趋向成熟,只是在表现风格上……
云燕心中暗叹一声,低头,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纸:“你这边的编舞已经差不多了,我下周要去见安乔,十一月大奖赛开始前应该都不会回来,你继续跟着姚老师练,别偷懒,我会问她训练进度。”
阮宵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云老师,都快比赛了,我不会偷懒的。”
云燕没松口,并不信他,把纸递给他。
阮宵喝了口水,塞上吸管的盖子,接过纸看了一眼,抬头:“这是什么?”
云燕表情一贯严肃,道:“给你保留的隐藏曲目。”
阮宵顿了一下,茫然:“隐藏曲目?”
云燕点头,那双淡色的眼瞳看着阮宵:“你接下来的这个赛季,主打短节目依旧是安魂曲,但自由滑这边,我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考虑啥?我不是跳《天鹅湖》吗?”阮宵还有些懵,“都练了快两个月了。”
“所以说是隐藏曲目。”云燕轻拍了下阮宵的小脑袋,“这个是新曲目,《黑天鹅》,你也可以理解成是《天鹅湖》的Plus版本,跟你现在练习的并不冲突,当然,你也可以摒弃它,这只是给你的多一个选项。”
阮宵再次看向那张纸上的内容,这次看得更仔细些。
纸上写了一串技术动作的英文缩写以及对应BV。
BV也就是基础分。
这张就是自由滑节目的技术构成表,俗称小分表,上面一共列有12项国际滑联规定的元素,一个元素代表一个技术动作。
技术动作难度越大,对应的基础分就越大。
比如节目中包括一个3T,基础分为4.2分,如果是4T,基础分则足足翻倍,能达到9.5分。[1]
如果一个运动员,能将定好的动作保质保量地完成,那么基础分高了,在比赛中赢得其他选手的可能性也就越高。
但话虽如此,基础分也不是越高越好。
万一定下的元素超过运动员的实力,或者运动员只能勉强达成,那呈现出来的节目效果势必会大打折扣,并且增加失误的频率,也增加扣分的风险,这样只会得不偿失。
阮宵看了这张表上最后基础分的合计,高达89.56分,比他目前练习的《天鹅湖》多了15分不止!
这张表的构成里,有一个三连跳,其他跳跃的动作等级也都往高处爬。
阮宵对于自己的跳跃很有信心,连忙问:“为什么不让我比赛拿这首曲目?”
云燕沉默了一下,最终实话实说:“以你目前的表现力,拿捏不住这首曲子。”
阮宵一噎。
云燕道:“通过练习,你或许能在技术总分上盖过其他选手,但在节目内容分上,你如果拿捏不住,到时候被压分也无话可说。”
常言道,在一场花滑比赛中,只有BV,也就是基础分,才是真正能攥在运动员自己手里的。
其他的分项,都或多或少得掺杂裁判的主观印象,以及一些利益牵扯,有点听天由命的意思。其中,节目内容分的可操作空间最大。
所以运动员在节目准备上,要尽可能地做到稳妥,不留漏洞。
云燕解释说:“这首《黑天鹅》的编舞我个人很满意,一直都希望能找到合适的人演绎,其实这曲子也可以给其他人,比如安乔,以他的气场,应该能比你表现得更好。”
阮宵立即不服地哼唧一声,有些孩子气地手叉腰,在云燕面前不敢太大声:“凭什么?”
云燕看一眼阮宵,终于,不掩饰地叹气一声,抬手掐了掐阮宵的脸蛋:“瞧你,多大了,还跟孩子一样,你现在适合的节目风格,都是些轻松愉悦的,黑天鹅对你来说太沉重,你表现不出来。”
简而言之,阮宵就是个傻白甜,被周围人宠得像活在蜜罐里一样,情感经历少,导致表现风格太单一。
阮宵抿紧唇,看向那张表,眼里闪着不屈的光芒。
“这相当于两个方案。”云燕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你要选择这个基础分高的,但是失误风险也高的,还是选择自己可以把握住的……你可以跟姚老师商量商量。”
阮宵心里还记挂着另一件事,道:“那如果我不选这首曲子,你会把它给别人吗?”
云燕站起身,准备离开。
她弯腰捡起一旁的手机,语调平静:“我最喜欢的曲子,当然是留给你。”
阮宵揉了揉脸,没忍住弯起唇角,心里乐开了花。
云燕接着又板起脸,用手机点了点阮宵的脑袋,道:“但这不意味着我给其他人的编舞会比你的差,到时候别出去乱说,坏我名声。”
阮宵折好纸张收藏好,嘻嘻一笑:“知道知道,云老师对我最好了。”
***
九月至十一月间,阮宵准备报两场国际挑战赛。
第一站是在加拿大。
第二站则是他当初和安乔约定好的芬兰。
即便是参加国际挑战赛这样的B级赛事,每个国家也只有特定名额。
阮宵在报名前,是通过了公开选拔赛,拿到了资格的。
省赛之后,四月至七月间,阮宵也参加过几场商赛,但真正让大多观众认可阮宵的,是在那次的公开选拔赛上。
比起半年前,阮宵常被人诟病的柔软度和情绪表现力,都有了质的飞跃,在比赛中也更为专业,终于堵住了那些谩骂的声音。
也正因为此,他才能在一众拔尖的国家队选手中脱颖而出,拿到进入国际赛场的入场券。
除此之外,上半年还有件大事,那就是阮宵顺利毕业了。
他凭借特长生的身份,拿到了跟周牧野在同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是申城最顶尖的高校。
周牧野毫无疑问选择进入医学院。
阮宵则在国际教育学院下挂了个名。
通知书寄到那天,阮宵正好在周牧野家。
他拿着通知书,非常骄傲地跑到卧室,来到周牧野面前,拍拍他的肩,显摆:“阿野,没想到,又跟你做校友了。”
周牧野“噢”了一声,不咸不淡:“有我这么帅的校友,开心吗?”
阮宵拿着通知书背过手,“哼”了一声:“有幸跟本省赛冠军,兼,国家一级运动员,兼,世界冠军预备选手,兼,好看得不得了的人成为校友,不应该是你开心吗?”
美滋滋给自己冠了一堆头衔,阮宵略显傲慢地扬高小脸,睨着周牧野。
周牧野看阮宵片刻,舔了下唇:“阮宵,你会了是吧?”
“什么会不会?听不懂啦。”阮宵摇头晃脑,转身,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朝卧室门外走,“不过这么一想,我都替你开心。”
只是还没走出那道门,阮宵就由一只大手提着衣领拽了回来,尖叫着被抛到床上修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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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燕是在暑假过一半的时候离开的,那之后阮宵就天天待在俱乐部里,为了迎接九月中旬举行的加拿大经典赛。
周牧野还在放暑假,沈天诚那些人邀请他去毕业旅行,被周牧野婉拒了。
大家懂的都懂。
还不都是因为阮宵抽不开空跟他们一起去旅行。
在练习比赛曲目的闲暇时间,阮宵抽空过了一遍云燕所说的隐藏曲目,《黑天鹅》。
那已经是开学后了,距离加拿大经典赛还有三天不到。
那天阮宵留得比较晚,跟着《黑天鹅》的音乐合了一遍节目,自认为完成得不错。
最后充满期待地滑到场边,问姚教练:“怎么样?”
姚教练琢磨着看了看计分板,又看向阮宵,尴尬一笑:“宵宵,我们还是选天鹅湖吧,你还是更适合轻松的曲风。”
阮宵小脸垮了一下,叹气一声,不得不接受现实。
太过硬核的节目,他是真的拿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