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周牧野一手提着外套, 唇角、下巴尖、手背,都在往下滴水。

他好像很累一样,走向房间时, 耷拉着眼皮, 脚步在地板上拖沓而过。

雨天,客厅昏暗,少年高大的身影失去往日光彩,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如一团挪动的暗影。

商瑶见周牧野跟个水鬼一样,拖着身体从面前走过,总算察觉出一丝不对味。

“怎么了?”商瑶一脸茫然, 试图叫住周牧野, 道, “你还没说你跑出去干嘛呢, 这大雨天的。”

周牧野声音很低, 语调平静如一潭死水:“没什么。”

商瑶道:“你不会是因为宵宵……”

“晚饭不用叫我。”

不等她说完。

周牧野出声打断, 道:“我去洗个澡。”

商瑶目送周牧野的背影, 眼见他在长廊上走远, 不确定地“喂”了一声:

“牧野?”

“儿砸?”

“周牧野?”

可无论怎么喊,周牧野都不回头, 直至推门进入房间。

“总不能是因为宵宵搬家吧……”

商瑶站在原地嘀咕,觉得匪夷所思, 可随即又摇摇头, 否定这样的想法。

“又不是不回来, 不至于, 不至于。”

-

周牧野进入房间后, 却没有如刚才所说的去洗澡。

他将外套随手往沙发上一扔, 走到床边。

因为浑身湿透,不方便坐在床上,便弯身,用手撑住地板,寻个位置坐下。

周牧野背靠在床沿上,在没开灯的昏暗房间里,兀自看着前方虚空处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

他轻低睫,视线落在仍攥在手中的手机上,脸上没有表情。

周牧野再次打开设置,将那个置顶账号的黑名单选项关闭。

退出到聊天界面。

那边依旧没有消息。

就算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周牧野双手捧起手机,手肘架在朝两旁敞开的膝盖上,在输入框中打字。

【你走了?】

可刚要发送,指尖悬停数秒。

他舔舔下唇,一手握住机身晃了晃,按下弹出来的撤销选项。

再次换句话输入。

【听说你下午刚走,准备在那儿待多久……】

【撤销】

【去国外深造吗?还回不回来?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周牧野皱眉,“啧”的一声,继续晃手机,显出越来越烦躁的样子。

【说一声要走很难吗?提前告诉一声很难吗?在你看来,我连朋友都不算是吗?】

【我是不是玩我?你说你怀孕,我信你,你说你喜欢我,我信你,到最后……】

【我早看出来了,在你那儿,我根本算不上重要的人……】

周牧野无数次输入,又无数次撤销。

思绪翻腾得如过江之鲫,可消息却一条都没发送出去。

【我刚到家,你上飞机了吗?几点的航班?来得及我去送你。】

最后一条编辑完成,周牧野盯着手机看了良久。

他没再撤销,手却颓丧地顺着膝盖落下,手机从掌心里滑落到地板上。

忽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

如果阮宵想让他知道出国的事,千方百计都会让他知道。

不会一条消息都没有。

外面雨声似乎小了,变得淅淅沥沥,天色还是一样的阴沉,房间里所有物件上都像披了一层灰暗。

周牧野神色依旧寡淡,眼神中却透出显而易见的疲惫。

竞赛结束后,周牧野连庆功宴都没参加,飞了十三个小时回家,全程都像是很赶,但到了家看到阮宵离开后,他忽然又不知道自己那么赶的意义是什么。

周牧野需要睡眠以及好好休息,还得倒一段时间的时差。

他保持手肘架着腿的姿势,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捂住脸,暂且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门口传来吧嗒吧嗒爪子踩在地板上的小跑声,不一会儿,阿黄鼻腔里喷着气,跑了进来。

阿黄小心谨慎地来到周牧野身旁,伸长脑袋,一半冰蓝、一半深黑的眼珠打量周牧野一会儿,接着,用尖长的狗嘴去拱周牧野的手臂。

周牧野的脸从手掌中偏过一些角度,他长睫低着,瞥向一旁的狗子。

轻扯一下唇角,淡声道:“现在没力气,一会儿再去洗澡。”

阿黄歪头,困惑地看周牧野。

周牧野继续将脸埋进手掌,坐在地上休息。

房间里十分安静,安静得近乎压抑,唯能听到外面不间断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

少年的身形终于动了,他捂着脸,身体微微前倾,弯下腰,有滚烫的液体从掌心间溢出,汇聚到下巴尖凝住。

阿黄在一旁沉沉喷出一鼻子气息,温顺地趴在周牧野身旁的地板上,狗头枕在爪子上。

***

阿黄圆溜溜的眼睛是不是上抬一下,看向自己的少主人,他尾巴在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甩动,拍打地板。

突然之间,阿黄的耳尖轻微颤了一下。

起初,还能以为是狗子不经意的动作。

可过了没多久,阿黄跟哈士奇如出一辙的尖耳朵彻底支棱起来,它也由枕着爪子的动作翘起脑袋,辨别什么声音似的歪过脑袋。

接着,阿黄扭过头看向卧室门口。

几乎是同时,外面长廊里传来“咚咚咚咚”跑动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道人影跑到门口,扒住门框来了个急刹车。

“阿野!”温宁的嗓音兴奋地叫道,“你回来啦!”

那声音如同一只手,抓破这间卧室的沉寂包装。

黑暗中,床边小山一样的身形明显一僵。

接着,“啪”的一声,灯打开,房间里终于大亮。

周牧野抬头,被骤然亮起的灯光刺得轻眯下眼,跟着看清来人。

阮宵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身穿一件小黄鸭的雨衣,雨衣边缘还在滴水。

应该是跑得太急,他忘了脱雨衣,也忘了换棉拖鞋,脚上穿着白袜子。

阿黄高兴极了,一咕噜爬起身,跑过去围着阮宵磨蹭打转,讨好意味十足。

阮宵抬腿跳了一下越过阿黄,身形一矮,滑跪到周牧野身旁。

可刚准备跟周牧野好好说说话,抬眸定睛一看,见了周牧野的样子,却呆滞住。

“阿野……你怎么了?”

周牧野的衣衫是湿的,发梢微潮,色泽黑沉如墨,显得肤色愈显净白。

他睫毛上仍有细密的水珠,眼尾的薄红尚且未退,不似平时冰冷寡淡的模样,看向阮宵时,眼神里带着茫然。

阮宵看他半晌,乌沉的眼眸里有什么微微一颤,不自觉软下声:“你怎么湿成这样?”

他抬手,掌心贴向周牧野的脸,触感温凉。

周牧野一动不动,仅偏过视线,瞥向放在颊边的手。

仿佛还有些不敢相信。

阮宵又来回摸了摸周牧野的脸颊,催促:“阿野,别坐在这儿了,快起来去洗澡,不然会感冒的,我去给你放水……”

正要起身离开,却被抓住手腕,又一下子拽了下来。

阮宵看周牧野,轻轻歪头。

周牧野道:“阮宵?”

一开口,声音竟是沙哑的。

“嗯?”

阮宵见周牧野失魂落魄的样子,很不习惯。

他重新蹲着转向周牧野,垂眸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阿野,到底怎么了?比赛成绩不理想吗?”

是不是还哭鼻子了?

好可怜。

比落水的阿黄还可怜。

这么想着,阮宵再次抬手,擦去他颊边的水渍。

周牧野别开脸躲避,像是终于回到现实,拧起眉:“你没走?”

“走?”阮宵茫然,清丽的眼眸眨了眨,问,“你说搬家吗?”

“你难道不是跟玲姨搬去……”周牧野硬生生把临到嘴边的国家名咽回,心里已经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不想犯蠢。

周牧野神色产生微妙的变化,看着有些烦躁,若是细看,还能从他的表情里窥得一丝懊恼和自觉丢脸。

显然,某人智商重回高地。

周牧野问:“你要搬去哪儿?”

“哦哦,还没跟你说呢。”阮宵道,“我妈妈在街上盘了一家店面,要自己开火锅店,我们暂时搬到那里去住。”

周牧野不说话,只是脸色似乎微微僵硬了一下,依旧拿那双漆黑冰冷的眼眸看阮宵。

阮宵莫名被周牧野盯得有点杵,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事了。

“不远的,就在龙道口那边……”他缩了缩肩,小声补充:“开车十五分钟。”

谁料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周牧野的脸彻底黑了。

周牧野以为阮宵举家迁移到德国。

结果阮宵说只是搬去妈妈新开的火锅店。

周牧野以为他们之间以后会隔着一个太平洋。

结果阮宵说开车十五分钟。

以为的事情和现实内容一对比,才显得刚才某人想得有多离谱,真情实感的样子有多可笑。

阮宵揪住小黄鸭雨衣领口两边的系绳,声音越来越小:“刚刚搬了第一趟,没搬完,还有一趟,妈妈说雨天搬家不方便,所以先叫我回来,等明天再继续……”

周牧野放开阮宵的手腕,一脸冷漠,低睫,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那你有需要叫我。”

“我去洗澡了。”

说着,准备撑起身。

阮宵则眼巴巴望周牧野。

他还总觉得周牧野今天哪里怪怪的,但问又问不出结果。

阮宵牵了下周牧野的衣袖,道:“阿野,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周牧野停下,看他片刻,淡淡敛下眼睫:“有什么好说的。”

阮宵见他这副冷淡的样子,“欸”地叹气一声。

他听到周牧野回来的时候,可开心了,一路直接冲进了他的房间。

结果周牧野的反应也未免太冷淡了一点。

阮宵突然想到什么,道:“对了,阿野,我的被子搬到店里去了,今晚我能不能在你这儿睡觉?”

周牧野:“随你。”

阮宵弯起眼角。

“好,我跟妈妈说一声。”

他两手摸摸口袋,停了一下,又看向周牧野:“阿野,手机借我一下呗,我妈还在店里收拾,我叫她一会儿回来帮我带件衣服。”

周牧野瞥了眼地板上的手机。

“谢谢阿野。”

阮宵拿起手机,熟练地解锁打开,却在屏幕跳转的一瞬间,愣了一下。

周牧野顺着看向手机,就见屏幕尚且停留在聊天界面,输入框里还有长长的一句话:

【我刚到家,你上飞机了吗?几点的航班?来得及我去送你。】

阮宵这时抬头。

周牧野正好和他对视。

“……”

“……”

周牧野稳住表情,伸手从阮宵手里抽手机,声音也稳:“知道玲姨的号码吗?”

手机却抽不动。

阮宵的两手握得死死的。

阮宵眼睛里微微闪着光,道:“阿野,你以为我要去哪里啊?”

周牧野下颌线抽紧了一下,暗暗施力,拔出手机,两人在惯性作用下都朝后坐倒。

周牧野淡淡道:“不用就还我。”

他正要起身,阮宵却突然扑上来,伸手,将他壁咚在床沿边。

阮宵看周牧野,黑瞳亮闪闪的,道:“阿野,你以为我要出国吗?”

阮宵忽然想起刚进门时,周牧野那副惨遭抛弃的脆弱模样。

原来如此……

周牧野掀起眼睑,眸色轻淡地看近在咫尺的明艳脸蛋,道:“想多了,你就是出个门,我还不至于联想到你要出国,太离谱了吧。”

阮宵眼一眨,唇角不自觉泛起笑意:“那你哭什么呀?”

“能不能讲点道理?”周牧野懒洋洋地轻“啧”一声,却是挪开视线,“我发现你这人还挺会脑补的。”

阮宵:“你是不是还去追我了?所以都淋湿了。”

周牧野挡开阮宵一边的手臂,抬起眼眸,扯了下唇角:“适可而止好吧?”

“阿野!”阮宵一掌“嘭”地拍在床上,重新用手臂挡住周牧野的去路。

周牧野瞥他一眼,又心不在焉地看向别处。

阮宵顺势爬到周牧野腿上坐下。

周牧野只是懒洋洋地靠在那儿,没有动作,似是放任他为所欲为。

阮宵双手捧起周牧野的脸正对自己,指尖拨过他湿漉漉的发梢。

阮宵放轻声,认真地注视周牧野的眼睛,道:“阿野,我不走,你放心,我哪儿也不去。”

“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也是下午才知道的,搬家的时候都没来得及告诉你。”

周牧野看着阮宵,终于收敛起漫不经心的表情,眼神稍显复杂。

阮宵目光扫过周牧野的五官,温宁一笑,低头,安慰一般地,用唇在他眼皮上轻轻碰了一下。

“你不用害怕,我没有扔下你……”

阮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

但可能是因为周牧野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的样子太过孤单和可怜,像被遗落在了角落,所以不自觉用上了“扔下”这个词。

周牧野没有反应。

阮宵拍拍周牧野的肩,语调轻松,笑嘻嘻道:“好啦,你去洗澡吧,我也要先回去收拾东西了。”

阮宵正要起身,却突然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环住后腰,整个人向前扑去,周牧野将他抱进怀里。

阮宵呆滞住,从他的视角可以看到房间窗外的花房。

周牧野自阮宵肩膀处露出一双眼睛,再开口时,冰冷的声音很低,很沉。

“我跑在雨里的时候……”他倏地眉眼一动,又在阮宵肩上埋下脸,闷声道,“觉得自己好像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