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在我身边哭

阮宵一手撑住脸颊, 能模模糊糊听到手机里传来吹风机声响。

就这么蹲在角落等上两分钟左右,手机中的视频画面一阵晃动。

那边的镜头再次被拾起时,显示周牧野已经靠坐在床上。右上方打亮一盏色泽温柔的简约壁灯。

周牧野典型高岭之花的气质和长相, 但此刻视频画面里, 可能是受光线影响,那张矜贵漂亮的脸不像平日里那般难以接近,散发出慵懒倦怠气息。

阮宵一见到周牧野,就顺气不少。

他放下撑在颊边的手, 拥住身前被子:“你怎么才洗好澡呀?”

周牧野道:“下飞机都一点了。”

“好辛苦……”阮宵下巴垫在手臂上,嘀嘀咕咕。

不过想到周牧野这么辛苦都是因为自己,虽然很愧疚, 但心里忍不住冒出膨胀的小泡泡。

“这么晚。”周牧野问, “你怎么不睡?”

阮宵道:“比赛结束后还有庆功宴, 我吃撑啦。”

他边说边摸自己的肚子, 发现肚皮竟胀开来, 有弧度。

为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 阮宵微微挺直身, 松开被子。

他把手机镜头往下偏转角度, 同时将轻柔的棉质睡衣下摆往上撩起一截。

“阿野,你看, 我肚子都大了!”

“……”

阮宵不知道,他作为一个曾有假孕“前科”的人, 说这话时, 第一时间很容易叫周牧野想歪。

周牧野正要说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

随手机镜头下移, 视频中出现一片莹白。

周牧野看屏幕, 一时间表情里有些沉默。

阮宵周围光线昏暗, 但不影响周牧野看清镜头照出的画面。

正如阮宵所说, 晚上吃太多,肚皮撑出圆滚滚的弧度,薄白,可爱。肚脐眼柔软凹陷。

周牧野锋利的喉结不受控制滚动一下。

阮宵还在视频那头问:“阿野,看得到吗?”

周牧野声音有些低:“看到了……”

正当这时,镜头无意往旁边扫过一些。

周牧野隐约可见,在阮宵身旁,有大丛墨色乔木叶。

周牧野:“你在哪儿?”

阮宵闻言愣一下,理所当然:“外面阳台上。”

周牧野一向冰冷的尾音上扬:“外面?”

“对。”阮宵道,“睡不着,出来走走。”

沉默半刻。

周牧野:“阮宵。”

阮宵低头看屏幕:“嗯?”

手机那头,声音微微咬牙:

“衣服快他妈放下……”

阮宵呆滞片刻,“噢”一声,乖乖把睡衣下摆松开,再次裹好自己的小被子。

***

视频里,周牧野问:“你什么时候回房?”

阮宵垂下眼睫,咕哝:“再等等吧……”

又乖巧小声地道:“阿野,你累了吗?如果累了,早点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周牧野却没理会。

他抬起一手,枕在脑后,冰冷声线懒洋洋的:“你确定是因为吃撑了才出来?”

阮宵点头:“是呀。”

周牧野黑眸轻淡一眨:“阮宵,说实话。”

被连名带姓地喊,阮宵立即气虚:“怎……怎么了嘛……”

“你披着被子就出来,是想消食的样子?”周牧野很轻地嗤一声,“还是说,特意跑出来就是想露个肚皮给我看?”

阮宵窘迫地往蓬松的被子里缩,小声哼哼:“我没有……”

“你最好快点。”周牧野抬起手腕,瞄一眼手表,“我今天考试,得早起去考场。”

阮宵低头:“那不说了,阿野你赶紧睡……”

“阮宵。”

周牧野声音冰冷,出声打断。

阮宵还半举手机,头却往被子里越埋越低,声音也轻下去:“我没有……阿野,我就是……”

从周牧野的角度,可见阮宵轻拧下眉。

阳台上环境幽暗,但仅借屏幕荧光,阮宵那张绝艳小脸也能被照得白皙发亮。

周牧野缓缓自床上坐起,眼望屏幕,耐心等待。

过一会儿。

阮宵吸吸鼻子,抬头面向摄像头。

刚才还好好的,这次,那双清丽眼眸却红透一圈,显出挫败又沮丧的表情,碎钻一样的水光在眼中打转。

他试图开口,可刚启水红的唇,话未说出口,豆大的眼泪先砸下来。

周牧野皱眉,握手机的手指捏紧。

“阿野,我难受,睡不着……”阮宵声音含混不清,抽噎不止,“他们说得好难听……说我是机器,说我不配第一名……”

阮宵鼻子一阵阵发酸,情绪缺口一旦打开,就像收不住的泄洪,一发不可收拾。

他一个人蹲在角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阮宵的人生很平凡,也从没被太多人关注过,他从未经历过今晚这么大的恶意。

网友们肆意放大他的缺陷,从各方面嘲讽,甚至还有谩骂。

阮宵本就没多少自信,现在更是被打击得溃不成军。

他甚至无法分辨,到底哪些言论是公正客观的,哪些言论是包裹在客观的外衣下,实则在为攻击而攻击。

阮宵一手拥住被子,下巴抵在膝盖上,呜呜咽咽道:“我知道我不够柔软,有些动作就是做不了……我也没办法,所以只能跳跃时跳得更好点……要是能早几年练花滑,也不会这样……”

周牧野一直没说话。

阮宵则一边掉眼泪,一边呜咽声没停过。

可能是潜意识里知道周牧野在听,就不知不觉将心里的委屈和难过都说出来。

半晌之后,阮宵可能是因为哭累,也说累,终于消停,自顾自地在被子上蹭眼泪,小小声地抽抽。

“宵宵。”这时,周牧野终于开口:“你好点没?”

阮宵哽咽住,点点头,喘过气后,忙灌两口冷空气。

周牧野道:“能听我说话吗?”

阮宵看向镜头,眼睛红红,好不可怜。

他抹掉脸上的水渍,“嗯”的一声点头。

周牧野低下睫,又抬起,道:“虽然很残酷,但这只是个开始。”

阮宵的小脸哭得一塌糊涂,眼睛红,鼻尖红,脸颊红,他咽咽口水,直直地望屏幕里。

“以后,攻击的声音只会越来越多。”周牧野道,“当然,赞美的声音也会越来越多。”

阮宵明白周牧野的意思。

现在,还不过是个省赛而已,当他有一天走向全国、走向国际的时候,当他被更多人所熟知的时候,议论声只会越来越喧哗。

周牧野问:“到那时,你要怎么办?”

阮宵往一旁瞥一下黑亮的眼瞳,可怜兮兮,小声试探:“我……只听赞美的声音?”

周牧野看他三秒,低头。

接着,肩膀颤动,镜头也在细细颤动。

“哎呀!”阮宵用手臂擦眼泪,羞恼地控诉,“你笑我!”

周牧野冲镜头摆摆手,好一会儿,才抬头,脸上还有没收敛净的笑意,因此显得漆黑眼眸尤其温暖和明亮。

阮宵微微歪头,轻眯下眼,几乎看痴。

周牧野清清嗓,恢复一贯的冰冷寡淡,才道:“我的意思……你要坚定住对自己的信念。”

“赞美也好,攻击也罢,都不过是外界的声音,不能左右你,只有你才知道,自己的优势和薄弱在哪里。”

阮宵有些羞愧,脸红,他垂下首,兀自安静一会儿。

等他再次看向镜头,已经带上几分珍重,道:“阿野,我明白了。”

经周牧野提醒,阮宵也想明白。

世上的声音那么纷扰,如果谁都能带跑他,那么以他这样的心理素质,只会寸步难行。

如果想要进步,那得永远保持清醒的头脑——

自己的优势要继续保持,薄弱项再继续加强。

至于那些否定的声音,权当是个提醒,正如人们常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周牧野淡淡道:“你明白了?”

阮宵抹一把脸,振作起精神,用力点头:“嗯!”

周牧野轻扯下嘴角:“明白有屁用。”

“啊?……”阮宵跟被戳到软肉的蚌一样,一下子又缩回鸭绒被里。

周牧野道:“还不是一样会伤心。”

阮宵扒扒通红的耳朵,视线游移,很不好意思,却无法反驳:“阿野,道理谁都懂嘛……”

殊不知,自己软声嘟囔的时候像撒娇。

阮宵明白道理是一回事,但毕竟少年心性,本身性格软,没怎么挨过骂,要他适应的话,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视频对面,周牧野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阮宵用鼻尖蹭蹭被子,瞄几眼屏幕,在沉默的气氛间,有些不自在。

他总是哭过才知道害羞。

有点后悔刚才情绪过于外放。

周牧野仍低垂首,声音寡淡,突兀地道:“阮宵,我希望你坚强。”

“啊?……噢,好……好的。”

阮宵尴尬,也知道自己一个男孩子,总哭哭啼啼不像话。

大概是被阿野嫌弃了。

阮宵正捏紧被角忐忑呢。

又听对面低声道:

“我不在的时候,希望你坚强。”

阮宵眼一眨,没反应过来。

“如果想哭,也请在我身边哭……”周牧野始终低睫,轻拧下眉,“跟你隔这么远……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阮宵呼吸停住,心脏愈发鼓噪,眼睫一眨不眨。

视频通话不知何时已由对方挂断。

眼望切回桌面的屏幕,他忽然就软得支撑不住自己身体,背靠墙上,声息吐纳间都是炽热。

阮宵蹲在阳台角落,手捧手机,一颗心滚烫。

在这个令人沮丧失落的夜晚的末尾,他感到来自周牧野的偏袒,和不经意的爱意。

***

等阮宵回到申城,他的赛事告一段落,接下来只需埋头训练,等待半年后的新赛季。

由于在省赛中受到敲打,阮宵回来后,着实用功过几天。

他每天都早早到体育中心训练,晚上,不到最后一个人离开,他都不回家。

肖开阳多次在大家面前表扬阮宵,说他是天道酬勤的典范。

但这样凶猛的势头,阮宵也仅仅保持一周。

起因是他某天早上没起来床,挣扎许久,干脆就赖着不动。

毕竟深冬至,寒假到,被窝的诱惑太难抵挡。

一周后的某一天,阮宵正要出门去俱乐部,却被商瑶叫住。

阮宵屁颠屁颠跑过去。

商瑶腕上套一个小皮包,正在戴手套,似乎也要出门。

“商阿姨,什么事?”阮宵到她面前。

商瑶从门廊处下来。

她的身后,周牧野双手闲散抄兜,斜斜靠站在廊柱旁。

阮宵看到周牧野,小小翘下唇角,又朝他做个鬼脸。

周牧野似乎嫌弃他幼稚,移开目光。

“宵宵,今天别去训练了。”商瑶掏出跑车钥匙,朝不远处按一下,道,“跟商阿姨去见个人。”

“见人?”阮宵呆滞一瞬,问,“谁?”

说完,下意识去看周牧野。

周牧野却没有跟他们一起去的意思。

商瑶拉开车门,对他招手,含笑卖关子:“来,到了就知道了。”

阮宵懵懵懂懂,只好小跑过去,坐进车里,稀里糊涂被带走。

-

等跑车行至城市另一端的一栋环境清幽的别墅前,被商瑶领进宅内,阮宵才知道,今天他要见的,是个女人。

姓云,名燕——

他未来的芭蕾舞老师。

“宵宵,给你介绍下。”商瑶似乎跟云燕很熟,上前就环住女人的手臂,巧笑道,“这就是云老师,你在电视上看到的最有名的那批芭蕾舞演员,可都是她的学生哦。”

阮宵有些出神地看面前的女人。

那是个很瘦,瘦得有些皮包骨的女人,皮肤苍白透明,一身素黑长裙。

她的年纪大概跟商瑶相仿,只是商瑶脸上依旧光滑,但女人眼角、额上,都有淡淡细纹,法令纹在光影交错间也很明显。

可即便女人瘦,脸上有岁月滑过的痕迹,但没人会质疑她的美。

她的站姿美,气质美,身上的线条无一处不完美,那绝对是几十年芭蕾舞训练中锻造而出的成果。

更加令阮宵印象深刻的,是女人强大的气场。

相信但凡有人站在她面前,被她严厉沉默的眸子一瞥,都会被某种无形的压力压得透不过气。

阮宵战战兢兢,双手贴裤缝,低头,脸热得几乎冒汗,恭恭敬敬道:“云……云老师好。”

云燕在家没穿鞋,赤脚,迈出极度优雅的步伐来到他面前,指尖挑起阮宵的下巴,让他抬起头。

阮宵眼神左右乱瞥一瞬。

云燕的目光定在阮宵脸上,说不上是打量还是评判,反正令阮宵浑身紧绷。

半晌,云燕放下手,走回商瑶身边。

两厢对比,商瑶在她面前简直像个少女,她急忙问:“怎么样?怎么样?”

云燕音色颇冷:“我四月在德国那儿还有个学生,他可以先在这儿上一个月课试试,至于我从德国回来后还要不要继续教……”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但阮宵听得明白。

四月到来前的这一个月课,是云燕卖商瑶的人情,至于他往后还能不能继续跟云燕学,得看自己造化。

阮宵的胃开始抽抽,说不上自己是想跟这位看起来很厉害的老师学习,还是有些惧怕。

阮宵也是后来才知道,云燕的简历,堪称舞蹈届的天花板。

云燕九十年代初留学德国,后来成为柏林国家芭蕾舞团首席,只是一直心系祖国,之后便回国发展,创造出国内芭蕾舞的黄金时代,教过的学生更是桃李满天下。

如果不是商瑶引荐,阮宵一辈子都接触不到这样的传奇人物。

回到家后,阮宵都是恍惚的。

直到周牧野在他面前打个响指,阮宵才回神。

周牧野淡淡道:“怎么样?”

显然是问今天去见新老师的情况。

阮宵兀自思索片刻,抬头看周牧野,乌黑眼里闪烁沉静的光芒:“阿野,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周牧野轻挑眉:“关我什么事?”

阮宵不偏不倚注视他,道:“我知道是你,让商阿姨找的关系。”

这次,周牧野没说话。

阮宵知好歹。

他知道这次学习机会来之不易,抓住,就是他蜕变的开始。

他也知道,为了助力他成功,周围人一直在尽所能地提供帮助。

他是幸运的。

阮宵压抑住心中滚烫的冲动,深吸气,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练习,得到云老师的认可,成为她的学生,我不会辜负大家对我的期待的!”

因为激动,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差点喊出来。

周牧野眼眸漆黑,看他片刻,毫无征兆地伸手,揉乱他的乌发。

“好,那我等着。”

***

第二天,阮宵上午去云燕那儿。

中午的时候,周牧野来接他。

别墅门一打开,就见阮宵眼尾泛着红,双腿僵直颤抖地走出来。

那样子,仿佛腿都不是自己的,各走各的。

阮宵见到周牧野,眼眶又红一圈,鼻尖都是粉的。

他三两步蹦下台阶,还没离开别墅,就双手抓住周牧野的外套前襟,脸直往周牧野怀里钻,呜呜咽咽含混不清:

“我不学了,阿野……太疼了,我再也不来了,老师还打人,我吃不了这个苦……阿野我要回家……”

周牧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