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再站到冰场上训练的时候, 阮宵跟昨天的状态已经有了些许不同。
起初,众人还没意识到什么。
下半节课上,余忠华把阮宵和周牧野叫过去, 给他们排练开场的动作。
阮宵滑到周牧野面前, 左脚点了下刀齿立定。
他低着头,轻轻甩动手臂,明显在给自己放松,嘴唇嗡动, 不知道在对自己说什么。
在上半场的陆地训练中,余忠华已经把两人各自的动作都跟他们过了一遍,不多, 也就三组编排的舞步。
“别紧张, 主要看看你俩的配合程度, 有什么不对后面可以再做调整和练习。”
余忠华拿着写字板, 身旁, 冰场围栏上放着个立式录音机。
他问:“行了吗?”
阮宵自顾自念叨, 渐渐地, 终于停了下来, 他双肩朝后,开了一下背, 无声地表示准备好了。
周牧野冲余忠华颔首。
余忠华这时转过头,按下身旁的录音机播放键。
这次编舞和编曲沿用的是周牧野在19年青年组大奖赛中的夺冠曲目《LalaLand》, 为爱情电影《爱乐之城》的主题曲。
原声曲调是舒缓的爵士乐, 主旋律由钢琴演绎, 但考虑到周牧野当年的年龄以及他爆发力十足的表现风格, 整首曲子经历过改编, 音律更加强烈, 加入了弗拉门戈的元素,无论是作为个人独秀还是演绎双人爱情,都可以适用。
音乐声响起的刹那,阮宵蓦然抬头,跟周牧野对视。
光是一个抬头的动作,就充满了力量,带动发丝扬起,整个人的气场骤然拔高。
“我去……”
余忠华本来还悠哉悠哉地端起杯子,看到阮宵开场的刹那,手一抖,差点把茶水晃出来。
他赶紧又把杯子放下,不再偷闲,拿起写字板,一边紧盯两人,一边在纸上做记录。
再看场上,周牧野的神色难得一顿,不过仅是刹那的工夫,又很好地将情绪掩饰住。
看来,感受到冲击力的人不仅是余忠华,还有跟阮宵贴面站着的搭档。
阮宵此刻看向周牧野的眼神是直白大胆的,不躲不闪,正如此刻在播放中的热情奔放的音乐一样,具有极强的攻击性。
那双黑水水的眼睛里不再显出单纯怯懦,变得自信,甚至有种勾引的意思在里面,如丝丝绕绕的线,缠着被他看中之人的心。
活脱脱一个小妖精。
这一幕同样落入了周围一圈正在练习的队友眼中,他们渐渐停了下来,十分震撼地看着阮宵。
只觉得今天的阮宵跟昨天束手束脚的样子大不相同,如同脱胎换骨一般,自信而又充满魅力,让人挪不开视线。
“这变化也太大了吧?发生了什么?”
“天呐,他好专业……”
“他看野王的眼神,都快让我起鸡皮疙瘩了……”
场边响起窃窃私语声。
然而所有人中,只有阮宵知道自己此刻是多么地没底气。
他用手掌悄悄蹭了下裤缝,掌心里全是冷汗。
因为面对的人是周牧野,那张矜贵漂亮的脸又是阮宵一眼相中的,所以跟周牧野对视超过五秒,就已经是阮宵的极限了。
喜欢一个人,总是藏不住害羞心事的。
但现在还不行,还没放到合适的音乐节点,不能动。
阮宵乌沉的眼底逐渐露怯,水光一闪而过。
他连忙用指甲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告诉自己这样不行,得想个法子,之后的编舞动作中,还有更深情的对视呢。
阮宵沉了沉气息,继续目光充满勾引意味地直视对面。
他想到了,决定在之后的表演中,忘了身前的人是周牧野。
这么想着,果然,心里轻松不少。
很快,到了音乐转折点,这次的编舞以探戈步进入。
就见一只细白的手坚定地搭在周牧野的右肩上,指尖手背都是绷直的状态。
接着,阮宵侧身迈步,腿蹭着周牧野的腿绕过,踩在冰面上。柔软的后腰塌陷出恰到好处的弧度,那样的身段清晰明显,但又不显妖娆,有着独属于少年的美感。
不过是一个开场舞姿罢了,就让余忠华看出了门道,心情有些激动,只觉得阮宵突破了他的想象。
阮宵错开身形后,周牧野垂下视线,一只手绕过阮宵的身前,五指顺着阮宵的腰侧曲线一路摸到胯,再到腿。站在一旁观看的队友们发出了尖叫声。
就说他们以往双人滑的训练中,也会跟搭档有诸多亲密的动作,但他们做出来的效果,根本不像周牧野和阮宵这样有感觉!
具体什么感觉,一时间说不上来,只觉得好看,希望两人再多来点。
在开场动作定格半秒后,场上的阮宵和周牧野正式进入滑行阶段,看得周围人那叫一个心情激荡。
“大佬不愧是大佬,这同步性绝了!”
“他们压步好快!联合跳跃都能做到百分百同频率!”
“呜呜呜……我搭档那个死人,做个勾手三周跳都拉垮。”
“喂……”
阮宵今天状态格外好,动作到位,情绪到位,犹如一个紧闭的黑匣子突然被凿开,在冰面上光芒乍现。
虽然两人的表现在其他队员看来,都已经到了天花板的水平,无可指摘。
但余忠华作为专业教练,还是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忍不住就对着场上拍手:
“周牧野,你手放哪儿呢?搂着舞伴的腰会不会?你这隔空虚抱着想骗谁呢?”
“周牧野你拿出点气势!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你这是双人滑!你不看舞伴,盯着别处看干嘛!?”
“学学阮宵的眼神,学学!你们是携手共进的搭档,也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你这彻底要被比下去了!”
“周牧野你行不行!”
余忠华最后一声没控制住脾气,是用吼的。
周牧野全场都在被叨,到了后面也开始恼了。
此时正好到了练习片段的末尾。
周牧野一把捞过阮宵的腰,按着阮宵贴在身前,同时带着人旋转,长腿绕过阮宵的身侧踩过两段,在一个音乐节点声中将人瞬间放倒。
接着,两人就维持那样的姿势不动了。
不远处,传来激动的掌声和欢呼声。
阮宵依靠着周牧野托着后腰的手臂下腰,眼睛微微睁圆,尚且喘息地望着周牧野。
最后那一下着实把他惊到了,周牧野全程表现都很从容绅士,就最后的时候突然发力,阮宵在令人心惊的力量下被带动着旋转,完全跟不上周牧野的步伐,几乎是依靠着周牧野的臂力才完成了最后一套动作。
轻快热烈的音乐还在继续。
周牧野盯着阮宵看,漆黑眼眸里意味不明,他用了片刻调整气息,接着带人起身,将阮宵扶正。
阮宵还有些晕,踩在刀刃上时晃了一下。
周牧野已经转身朝场边出口滑去。
经过余忠华身边时,余忠华拿写字板点点他:“最后那一下感觉就到位了,我说,你之前在干嘛呢?”
周牧野瞥他一眼,没应声,自顾自下场喝水。
阮宵那边,一群少年少女滑过去围住他,用尽了赞美之词。
阮宵听了,怪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眼睛弯弯地笑:“没有没有,还得向你们学习。”
表演结束后,他又恢复成了那个羞涩的少年,跟双人滑过程中奔放勾人的样子判若两人,看得众人连连叹服。
那天结束,阮宵收到来自余忠华的大大的肯定。
他心里十分高兴。
余忠华喝了口茶,饶有兴趣地问他:“仅仅就过了一晚,你这状态是怎么调过来的?”
阮宵双手还背在身后,歪头想了想,不知想到什么,垂下眼睛,笑得很开心。
“哟。”余忠华打趣,“看来是问到你心坎上了。”
然后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阮宵声音细,小小地道:“是因为阿野。”
“周牧野?”余忠华思索片刻,不解道,“周牧野怎么了?”
阮宵小脸红红的,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充满激情的练习,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
他道:“阿野夸我好看,还说我花滑很厉害……既然阿野都这么说了,那我没理由不自信。”
余忠华笑得呛了一下。
原来阮宵的心结这么好打开,只要周牧野夸夸他就好。
啧。
余忠华若有所思,接着,看向另一边双人滑队的少年少女们,道:“搭档的认可很信任很重要,你们要想滑得好,滑出感觉,一定要打心眼里承认你身边的人,所以你们以后有事没事就多夸夸对方哈。”
大家看了刚才阮宵和周牧野的练习,大为震撼,也深受启发,再也没了之前嘻嘻哈哈的态度,看到人外有人之后,只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整个队的士气前所未有地提高了。
听了余忠华的建议,他们互相看看。
其中,女队长对自己的男伴道:“来,夸我。”
男伴调整了下状态,颇有点深情款款地道:“叶子,你真漂亮。”
那个叫叶子的女生“呕~”的一声,把脸撇到一旁呕吐。
“……”
可把余忠华给气坏了。
-
晚上回家的车上,阮宵还处于完成了一个小目标的高兴中,他瞄了几眼身旁的周牧野。
周牧野从上车开始,就一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阿野。”阮宵没忍住,唤了声,道,“余教练说你今天不在状态,为什么呀?”
周牧野偏头,眉目冷淡地看他一眼,接着,继续望车窗外,还稍稍开了点窗,让冷风透进来。
阮宵见他不回答,于是也就不说话了,有些讪讪地玩自己的电子表。
窗外的风拂过,将周牧野的头发吹得微微凌乱,有些被发丝挡住的黑眸显得有些氤氲。
周牧野在风中抬手,朝后抓了把发丝,那只手顺势支在脸颊旁,复又看向身旁的阮宵,眼角泪痣衬得眼神矜贵冷艳。
声音寡淡道:“你也觉得我不再状态吗?”
阮宵看他,想了想,点头:“有一点。”
起码今天在冰上训练的时候,他能明显感到周牧野的眼神避让。
“噢。”周牧野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否认。
他低睫,声音冷冰冰的:“被妖娆小宝贝一整个迷住了。”
“…………”
阮宵难以置信地瞪着周牧野,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能呼吸,那是脸色已经憋得通红。
阮宵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跟头小羊似的,一脑袋撞在周牧野肩上,软糯的声音里有些发狠:“你好烦!”
周牧野抬手,用臂弯一把圈住阮宵的脖子,垂着视线看阮宵,轻轻“啧”了一声:“什么品种的?怎么这么凶?”
“……”
气得阮宵张嘴,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
***
虽然在默契度上已经显示没问题了,但阮宵和周牧野的训练进度决不能止步于此,或者说,尚且还是个开始。
对于他们两个男单来说,参与双人滑项目,还有两大动作难关需要克服,一个是抛跳,一个是捻转。
抛跳就是男伴握着女伴的腰,让女伴借力甩出去,在空中转体完成那几种经典的跳跃。
除了第一次搭档,他们之间的发力配合需要磨合之外,跳跃部分难不倒阮宵,他能完成得很好。
不过是练了两天,两人就已经能抛出各样的三周跳了。
但到了捻转,却让两人产生了争执。
捻转需要男伴将女伴举起来,双手像捻动竹蜻蜓一样,让女伴在高于头顶的位置、以身体平行地面的方式高速旋转,在女伴下落的时候再接住。[1]
这个动作也是男单从未练习过的,难不说,关键在尚且不熟练且掌握不了要义的时候,被抛起来的那个人少不了要往冰面上摔几次。
一开始,阮宵和周牧野依然是进行陆地训练,熟悉动作要领,等真正到了冰上,情况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周牧野把阮宵往头顶上空抛了两次,阮宵在转体中七荤八素,找不着北,心也提着,因为还不能很好地掌握下落的技巧,完全就是半放弃的状态,准备往冰上摔。
不过好在每次都被周牧野有惊无险地提住,下落之势带着两人在冰上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能站稳。
到第三次的时候,周牧野不愿意了,向余忠华申请放弃这个动作,接着,脸色不太好地下场休息。
阮宵站在原地,拧了下眉。
虽说是商赛,编舞随意,但捻转是双人滑中的必备动作,重要程度堪比男单中的各种高难度跳跃,如果放弃捻转,意味着节目从一开始就上不了多少分。
余忠华也不想为难两人,他看了眼周牧野的背影,又看向阮宵,问:“换动作吗?”
阮宵咬咬唇,朝场边滑去:“余教练,让我们再想想。”
周牧野正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喝水,阮宵走到他身边坐下。
周牧野看他一眼,明显已经看透来意,冷漠地移开视线,表示对接下来的谈话并不感兴趣。
阮宵在他身旁落座后,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低头玩了会儿自己有些炸线头的袖口。
过了好一会儿,才在沉默中出声:“阿野,我知道你是怕我摔跤,所以不愿意练习捻转……”
周牧野没看他,声线冷淡:“知道你还劝?”
阮宵:“……”
开局就被怼得没话说。
阮宵抓了抓脑袋,只好开门见山,实心眼地道:“阿野,我以后大概率会走这条路……”
顿了一下,想到什么,小声且心虚地补了一句:“如果没被抓进豪门当阔太的话……”
“……”
周牧野偏头看阮宵,显然不是很理解他在嘀咕些什么。
“如果要成为一名运动员,伤病和摔打都不可避免,毕竟每个运动员都在致力于突破人类的极限,这是一份很辛苦的职业。”阮宵继续道,“就算今天放弃捻转,未来我在练习难度更高的跳跃的时候,也是不可避免会摔倒和受伤,所以……”
阮宵缓了缓,看向周牧野,道:“阿野,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不怕摔,就算摔了,我也不会怪你,既然队里的那些女孩能摔,那我也能。”
周牧野一瞬不瞬地盯着阮宵。
阮宵眼一眨,脸上慢慢升温,几乎要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
终于,周牧野垂下视线,低低地道:“我没做好心理准备……”
阮宵一时还没想明白他需要什么心理准备。
周牧野已经站起身了,看了眼阮宵,又看向场上,道:“但如果是你下定决心要做的事……”
一只修长的手递到阮宵面前,带动空气里一股若有似无的幽兰香气。
阮宵看了眼那只净白漂亮的手,又仰头看向面前的周牧野。
周牧野对他道:“来吧。”
阮宵心里如同下起一场花瓣雨,层层叠叠地堆积出繁花盛况,有种无法言说的感动。
他递上自己的手,由那只温暖的大掌牵起,他抬头看向周牧野,眼睛弯处月牙状:
“嗯。”
“我们一定可以。”
***
接下来几天的训练中,阮宵和周牧野都在不停地练习捻转中度过。
虽然阮宵已经做好了扛摔的准备,但周牧野却一次都没叫他摔过,每次要摔的时候,周牧野都颇为狼狈地把他提起来,或者干脆跟他一起往地上摔,减缓了下落的力道。
双人滑的队伍里,队友们日常挂在护栏上看着两人训练。
女队长叶子叹气一声,道:“小元宵也太幸运了,遇上的人是周牧野,我当年被愚蠢的男伴摔了快上百回了。”
男伴在一旁皱眉:“能怪我嘛?你也不知道踢了我多少回好嘛?”
然而女生们就是不听。
叶子身旁的女生道:“已经看出周牧野强悍的男友力了,就是没办法体验一把小元宵的快乐……呜呜呜。”
女生们齐声哀叹:“是我们不配。”
在经过不懈的努力后,终于,在练习了快一周后,他们终于能做出捻转一周了。
当阮宵在空中轻盈地转动一圈,落下时再由周牧野稳稳地接住,双脚落冰后,阮宵还有些懵,接着,看向周牧野,反应捻转成功了之后,他欢呼了一声,跳起来抱住周牧野。
这说明他们取得了质的飞跃,只要找到了捻转的感觉,再以他们本身的功底,相信能很快做到捻转两周。
这天,俱乐部已经下课,阮宵和周牧野还留在冰场上练习。
有几个队友也自发地留了下来。
他们本来是抱着很佛系的心态在面对这次商赛,但看到阮宵和周牧野这对组合如此之卷后,晚上都有些睡不着觉了。
阮宵和周牧野正在尝试捻转两周。
阮宵滑冰进入,周牧野双手握住他的那截纤腰,在惯性作用下阮宵离地腾空。
周牧野双手施力,转动他腰侧。
在双人滑的捻转中,若是被抛起一方能将腿分开到四十五度,在技术方面能加分,因此,阮宵一直都遵循这样的动作。
只是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角度不对,阮宵被抛到上方的过程中□□,却一下子踢到了什么,整个轴心失衡,刚转了半圈就掉了下来,这次,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冰面上。
阮宵在冰面上滑出一段距离,第一次摔这么重,只觉得后背都要被震碎后。
周牧野骂了一句什么,连忙滑跪到阮宵身旁,托起他的后颈:“你没事吧?”
阮宵被摔懵了,好半天,视线才聚焦,接着便看到正上方的周牧野。
周牧野表情里有着难得的焦急。
阮宵觉得新鲜,强行扯了个浅笑。
他刚想自己说没事。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脸颊上。
阮宵嘴唇颤了颤,目光呆滞住。
然后,就见一颗颗血珠子从周牧野的额前发丝间滚下,速度越来越快。
场边响起尖叫声,有人喊:“快打120!”
阮宵这次知道,刚才腾空时,冰刀划在周牧野的额角,落下一道血口子。
***
在救护车上,周牧野坐在长椅上,接受旁边医生的处理。
周牧野的腿上,伏着一颗脑袋,连同那细瘦的肩膀在一抽一抽。
周牧野仰着脸,被双氧水碰上伤口,烦躁得皱皱眉。
听着不间断的抽噎声,他不能低头,只好伸手,略显粗暴地揉揉腿上的脑袋:“哭丧呢?”
阮宵摇摇头,还在抽噎。
把一旁的医生都给看笑了,道:“没那么严重,看着害怕,其实可以不缝针。”
阮宵又是摇头,口齿不清道:“你懂什么……”
遭受质疑的医生:“……”
周牧野现在没工夫理阮宵。
阮宵自个儿哭了一会儿,抓过周牧野的手,在他掌心里蹭了把湿漉漉的脸,一抽一抽地小声道:“阿野,我们不去比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