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章

眼前的冉羽迟和安雪所认识的不一样。

并不张扬, 一身伤痕,双目中噙满戒备,看向安雪的眼神, 像极了领地被闯入的野兽。

见安雪始终没有上前的意思,才又警惕的后退了几步,让自己站到雨水淋不到的地方,抬起手, 直接将骨翅折了下来。

“咔嚓”一声,骨翅断裂。

骨头从血肉中被撕出, 连带着扯下一块鲜血淋漓的肌肉,一下子, 鲜血涌了出来, 染在约束衣之上。

原本是应该很疼的动作, 他的眉头没皱半分,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像是做了无数次,早已对疼痛麻木般干脆利落, 折了左翅, 再是右翅, 最后随手丢进水坑里。

血丝像雾一样在雨水中散开。

冉羽迟一直很讨厌自己的骨翅。

眼睛和牙齿或许还能够想办法隐藏,但与众人格格不入的骨翅却在时时刻刻提醒他,你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类, 而是个怪物。

他也实在不明白,身后这人为什么要帮助他这样的怪物。

这不是他第一次从研究所中跑出来, 身上的伤就是上次逃跑被抓回去后留下的。

烧伤、割伤、雷击……研究所的人有无数种方法让他放弃抵抗, 乖乖成为商品, 推向拍卖场。

身后, 传来一阵脚步声。

鞋底沾上水面,每一声都显耳而湿黏。

冉羽迟看见帮了他的人缓缓靠近,捡起骨翅,放到雨水淋不到的地方,然后留下简单的外伤药,抬眸看了他一眼。

一双黑得深沉的眼睛,睫毛又密又长,只是没有太多表情的五官,削弱了眼睛里的温度。

只是一眼而已。

那人没有说话,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小巷。

……

……

安雪没有选择在小巷中久留。

他并不属于这片时空,不论他未来和冉羽迟到底会是什么关系,他也无权干涉这片时空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包括现在的冉羽迟。

他能做的只不过是留下一些药而已。

雨还在下,天幕阴沉。

安雪独自一人行走在陌生的路上。

这里是一处商场。

大概是在进行什么活动,即使是雨天也挤了不少人,不远处搭建起一个舞台,音响震天,聚光灯穿透雨幕,女歌手在台上唱歌,人群将舞台附近挤得水泄不通,偶尔还能听到一声声惊喝。

安雪挤在人群之中。

他本来就有些路痴,在不熟悉的临城更是不知道应该往那个方向走。

对于诡医生的信息他知道得不多,但是目标还是很明确的。

他应该先找到特殊管理局,阐明身份,上报情况,请求支援,这样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到诡医生,将造成恶劣后果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找到特殊管理局最快的方法就是制造出一些动静。

这对于安雪而言很容易,但是,现在不行。

因为有个人正跟在他身后。

跟踪他的人混迹在人群中,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气息压低,尽可能不引人注意,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最适合跟踪的距离。

饶是如此,还是被安雪注意到了。

原因无他,这股气息安雪实在过于熟悉。

是冉羽迟。

安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着自己,但也没有回头戳穿。

冉羽迟身上的伤口,戒备的眼神,追着他的黑西装,还有,他身上分明没有一丝鬼气,却会生长出专属于浴血者的骨翅、眼睛和牙齿……这些都让安雪感到十分在意。

过去的冉羽迟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为什么会成为鬼?

这些问题,安雪现在无法开口询问,毕竟他不能干涉现在的时空。

就在这时,又有一股气息突兀的闯入安雪的感知中。

安雪眼神一凛。

是鬼气!

人群中,不知何时混入了一只厉鬼!

舞台附近,人群在冒雨狂欢。

没有人注意到,一位身着黑色工装,手提有半个人那么大的黑色塑料袋的男人来到自己身边。

他戴了并不合尺寸的鸭舌帽,宽大帽檐挡住了他的脸。

他压下帽子,挤进狂欢的人群中。

歌手唱到高潮,类似于蜂鸣的重金属音□□过音响喷涌而出,震颤人心,人群随节奏摇动,发出阵阵欢呼。

而那个男人,从黑色塑料袋中,取出了一把电锯!

在人群的高呼中,电锯声应然涌动,尖锐锯齿割穿喉咙,血液喷流,一颗脑袋顷刻间掉落,时间太短,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那人和周围的人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两秒之后,被砍掉头颅的躯体倒落地面,人群爆发出惊惧的尖叫。

“杀、杀人了啊!!!”

舞台表演戛然而止,原本热闹的舞台开始变得混乱,人们惊叫着推搡,逃离,一个黑衣男手持电锯站在人群中心,阴仄仄的笑着。

他是鬼,原本只是在鬼界闲逛,却无意中来到人界。

他可太喜欢这里了,人类——手无缚鸡之力,弱不禁风又不堪一击!

一个电锯而已,就能直接要了他们的命!

黑衣男尽情发泄着自己凶残的癖好,就在他再次挥舞起电锯时,一道寒芒闪过,月牙般的弯刃忽的出现在面前,黑衣男急忙后撤,仅仅只是擦过而已,镰锋所携带的森冷血气便划破了他的皮囊,泄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来。

简单躲避之后,黑衣男才看清血镰的主人。

是一个少年,一席挺拔制服,绷带挡住他的下半张脸和脖颈,血镰锋利,如同汇聚一泓血光,远远对着,也能感受到其中削骨如泥的磅礴灵力。

操,天师?!

男人暗骂一声,在血镰的追击下开始疯狂逃窜,他的右腿和左手被砍断,于是他撞开人群,故意往人多了的地方去,天师不会伤害普通人,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天师,镰锋拂过,普通人毫发无损,他却再次被砍断一条腿。

只剩半具身体的黑衣男爬上舞台,他观察了四周,反手又召出电锯,毫不犹豫挥向支撑起整个舞台的横梁。

巨大的桁架砸下,人群纷纷逃窜,血镰在安雪的操控下变回血珠,又瞬间扩散分化,支撑起一张护住所有普通人的防护屏障。

趁此空隙,黑衣男以掌撑地,电锯哗哗作响,直直朝安雪的后背扑去。

“嗤——”

就在电锯即将劈砍到安雪之时,一个人忽然挡在他面前!

电锯没入他的腹部,血肉翻搅,滋滋喷溅。

或许是因为实在太疼了,又或许是因为本来就虚弱,冉羽迟只来得及看一眼安雪,便彻底晕死过去。

现在的鬼王还没有成为鬼王,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安雪的手覆上冉羽迟的伤处,抬起眼睛,直勾勾的盯向黑衣男,眼中噙满怒意。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黑衣男感受到了安雪的变化,原本还在阴笑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他开始疯狂后退,但是没办法,逃不掉!

来自血液的攻击像是雨水一样袭来,黑衣男踉踉跄跄的躲避,最后,却依然被血液凝成的长锥贯穿大脑,剥去皮囊,活生生钉在地面之上。

很快,特殊管理局派人赶来现场。

疏散了人群的同时,赶紧派人来到了事故发生地。

天师甲和天师乙听闻此次任务落到自己头上,内心一阵紧张。

据报告和监控录像来看,这可是一只B级鬼!以他们的实力,也许得拼个你死我活才能将鬼擒住。

他们做好被电锯削掉半条胳膊的心理准备来到现场,一看,傻眼了。

哪还有什么手握电锯的B级鬼,就只有一个被钉在地面求饶的脑花!

声声凄惨卑微,哪有刚刚拿电锯砍人的张狂样?

天师甲:“卧槽?”

天师乙:“解决了?”

脑花旁边,是另一位天师,他的同伴似乎受了伤,他正在替同伴包扎伤口。

天师甲和天师乙主动来到陌生天师面前,陌生天师抬眸,眼神十分戒备,他们便主动出示证件:“你好,我们是临城分局的天师,这里是……”

天师甲环视了一圈周围,舞台倒塌,防护罩保护所有普通群众,除了最开始的受害者,其余人并未受伤。

强啊?这特么怎么做到的?

他又看向地上的脑花,那可是B级鬼,B级!!

居然就直接被钉穿了?!

天师甲的语气不由得更加恭敬了些:“这是您解决的?”

安雪“嗯”了一声。

特殊管理局的人来了,这很好。

可安雪不能立马告诉他们自己是从未来来的,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相信。

现在只能先混入内部再打算。

安雪瞥了眼天师甲乙的证件。

二十九年前的证件和他手中的不大一样,花纹款式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

安雪不动声色的划破指尖,拿出自己的证件,血珠一点点覆盖上证件表面,缓缓凝成一张新的天师证件。

“我是总局特派天师,安。”

天师甲、天师乙:!!!!

总局!!

居然是从总局来的天师!

天师乙惊得打了个嗝:“难怪能那么快处理B级鬼,太强了,太强了。”

安雪没有心情听他们彩虹屁,直接道:“这是我的同伴,他受伤了。”

“啊是是是!!”只有能力最为出众的天师才能加入总局,白送的大腿不抱白不抱!天师甲非常上道,“这就为您安排医院!”

……

……

冉羽迟不敢让自己陷入太久的沉睡。

稍稍恢复些,他就硬逼自己醒来。

睁开眼,看到的是惨白的天花板,还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这里不是研究所。

床边,坐了一位少年,正是在巷子中搭救他的那一位。

然后,肚子叫了一声。

好饿。

少年正在削苹果,听到动静,将苹果递给了他。

苹果有股独特的清香,但飘入冉羽迟鼻端,却是一股恶臭,像极了被丢弃在路边的腐肉。

好饿,好饿,好饿……

要吃东西。

他很正常,他必须要吃,吃了东西才能活下去。

冉羽迟接过苹果,塞进嘴里,一口又一口的咬,像是饥肠辘辘,狼吞虎咽,然后捂住自己的嘴,逼迫自己将苹果吞入腹中。

咽下那一刻,胃部却开始翻搅,他的表情一僵,扑到床边,又开始干呕。

“不能吃东西么?”他听见安雪的声音。

冉羽迟没有说话。

“你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安雪说。

冉羽迟依旧没有开口,他看到自己腹部的伤口,并没有过多久,却已经结了痂。

这不是普通人类应该有的愈合速度。

接着,冉羽迟闻到一股香味。

他被植入浴血者基因,如今已经改造成了浴血者,他的感受器早已经和普通人不同,能够让他觉得香的,只有……血。

他看见安雪划破了自己的手指。

血珠沿伤口滴落,汇成水滴型。

“喝吧。”安雪说。

冉羽迟依旧未曾开口,只是直勾勾的盯着那处伤口,喉结上下滚了滚,最终还是偏开了头。

“不喝。”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你会死。”安雪说,“你的胃器官功能严重紊乱,大脑供血不足,身体过分虚弱,这些药对你没有用。如果继续强撑,你大概还能活二十四小时,在这之后,你会休克,晕厥,最后猝死。”

他说得简洁明了,冉羽迟听后沉默片刻,才道:“喝了我会成为真正的怪物。”

生有骨翅、尖牙,只能以血液为生,不是怪物是什么?

安雪说:“你不是。”

冉羽迟抬起双眸。

他看到安雪一点一点解开扣子,扯下衬衫领口,大咧咧的将肩颈展示在他面前。

脖颈上,有一枚牙印,还有一道极为艳丽妖冶的红色纹印,是浴血者的标记。

冉羽迟能够闻到,这道标记上,全是他自己的气息。

“这是……我?”冉羽迟问。

“嗯。”安雪点头。

这的确是冉羽迟留下的标记。

根本没办法思考,不断有甜味从舌底冒出,在血腥味的诱惑之下,冉羽迟的呼吸逐渐加快,他想扑上去,想要撕咬,那是本能,从他彻底被改造成浴血者那天,刻在大脑中的本能。

但他还是忍住了。

死死掐着手,指甲嵌进掌心之中。

“不用忍。”安雪说,“我本来就是你的所有物。”

一句话而已。

那根紧紧绷住的弦顷刻间断裂。

虚弱状态之下,本能大于一切理智。

冉羽迟扑向安雪,抓住他的肩,狠狠咬上他的脖颈。

安雪呼吸一滞。

皮肤被撕咬,血液被抽出的舒爽感刹那间弥漫全身。

这一次的吸血和之前的完全不同。

之前的每一次,冉羽迟都游刃有余,是稳重的,成熟的,这一次,他却是猛烈的,全凭本能的。

他带着点力气,将安雪箍住,摁在床头,粗重的呼吸打在颈侧,向一团暖烘烘的热流,哄得浑身发烫。

也正因为此刻安雪的皮肤滚烫,胸口悬挂的铭牌在动作间滑入衣领时,将他冰得后背一颤。

他握住冉羽迟的小臂,指尖摩挲,手臂上布满陈伤,还有细小的,密密麻麻的针管。

他想起了在冉羽迟记忆中看到的画面。

冉羽迟在研究所中,他发疯,又奄奄一息,然后,他遇到了一个少年,拯救他,改变他,陪他度过了一段很难忘的时光。

莫名的,安雪心中涌过一股异样的情绪。

也许是嫉妒,或者是心疼。

安雪知道此时此刻不应该思考这些,但他控制不住。

他的右脑被替换成了微型计算机,但他的左脑依旧属于自己,会无法控制的胡思乱想。

为什么不早点出现,为什么不早点救出冉羽迟?

为什么要消失?

冉羽迟又为什么,忘不掉他?

好嫉妒,好羡慕。

后颈一阵疼痛,是冉羽迟咬得更紧,更深,将他从胡思乱想中抽离,安雪顺势低下头,一口咬上了冉羽迟的小臂。

不算用力,但也是发了狠的,并不算轻。

疼痛让红眼的冉羽迟清醒过来,口中突兀的血腥味也让安雪清醒过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自觉的咬了冉羽迟。

就像做出一枚铭牌,刻上自己的名字一样,他的举动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

安雪没想通。

清醒的冉羽迟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猛地抽出手臂,接连后退。

随着又一次吸血,安雪肩颈的红色纹印再度扩大,从肩颈攀至半个后背,浓墨重彩般喷印在他白皙的皮肤上。

冉羽迟怔怔的看着那道纹印,感受着自食道、胃部,蔓延至全身的满足感,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许久之后,冉羽迟问:“为什么……”

为什么救他?

为什么身上会有他的纹印?

算上小巷里的,他们至今不过第二次见面而已。

安雪没有回答他,只是一颗一颗扣好扣子,将纹印遮挡在衬衫之下,只说了声“好好休息”,就离开了病房。

甚至没有发现,自己落下了特殊管理局的证件。

他好像有点生气?

冉羽迟没有明白。

他起身,想要捡起证件。

伸出手时,小臂一阵疼。

冉羽迟这才发现,小臂上竟是被咬出了牙印。

他捡起证件照,怔怔的看着上面的照片,还有名字。

安。

.

B级鬼,黑衣男,真实形态为脑花的鬼正被关在临城分局地下室。

此处静谧又幽闭,无一不透着阴森和寒冷。

脑花招出电锯,四下挥舞,企图找到能够逃脱的出口。

地下室的门忽然开了。

明亮的光照进昏暗的地下室中,进来之人的五官藏匿于阴影之下,只能看到一道黑影。

那人走向脑花,将一样东西放到脑花面前。

是一只手——一只枯槁的手。

没有一丝水分,皮肤像牛皮纸一样黏在骨头上,青筋坚硬,断口处和指甲一片乌黑。

“感谢你的到来。”那人开口,森寒鬼气从他的身上涌了出来。

脑花开始剧烈颤抖:“不要,不要,不要啊!”

鬼气之中,枯手竟是渐渐动了起来,一点点靠近脑花,张开五指,又握住,脑花连一个“不”字也没来得及喊出,便被枯手彻底吸收,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着,有什么东西从枯手之中溢出,悄无声息的融入空气。

……

家属在医护人员的带领下来到医院太平间。

一路上,他们早已哭红了眼。

他们没有想到,自己的亲人只不过去商场参加活动而已,就会遇到发狂的精神病人,硬生生被电锯砍断了头。

来到太平间,见到被白布盖住的亲人的尸体,亲属们更是泣不成声。

医护人员小A不忍,在他们的哀求下给了他们和亲人独处的时间。

他刚一关上门,便听到太平间内传来数声尖叫。

小A连忙推门查看。

只见那原本应该已经死去的人忽的从病床上坐了起来,眼瞳上下左右诡异的转动着,两边嘴角咧起,露出一个极其阴森惨白的笑容。

然后,倏地扑向他,张开口,一口咬在了他的脸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