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
陆忱驾着车,在深深浅浅的黑夜之间中穿行。
小城刷了新漆的、高高低低的楼,树枝上明亮的灯饰,都这样一闪而过,他们钻进了幽深的隧道。
车影在壁上孤独地掠过。
宁晃坐在副驾驶,笑着问他:“陆老板,你要把我拉去哪儿卖了?”
本以为陆老板会哄他去酒店,谁晓得并没有,反而神神秘秘地把他拉上车。
陆忱温声说,去海边。
他的小叔叔就笑了起来,说:“海边要开好久,我先睡一会儿。”
他轻声“嗯”了一声,调了一下空调温度。
宁晃便眯起了睡眼。
他车开得向来很稳,握紧方向盘时驶出隧道时,仿佛缓慢驶出了这个陈旧小城的腹腔。
长海市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是真的有海的。
上次去看是很早之前,他二十四岁的时候,并不是圣诞,而是年后。
那也是他记忆里最后一次在家里过年。
248.
他那时研究生刚刚毕业半年,仍是孤身在外。
那时小叔叔跟他的交集,变得淡而匆匆,不忙时会一起吃顿饭,偶尔也会专程到他住的地方看他,甚至像从前一样,给他带礼物。
但一切仍是无可避免地,走进了一条漆黑孤独的道路。
他一步一步向深处行进,追随着的、只有墙壁上的旧日影子,和自己迷茫落寞的回声。
临近年关时。
母亲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
父亲执意认为是他的出柜让母亲失魂落魄,导致了这一结果。
他始终没法儿彻底视而不见,便最后一次回到家去。
就这样,像往常所有新年一样。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哗啦啦的麻将声,香烟的烟熏火燎,像是诅咒应了验。
这次的话题是对他善心大发的劝解。
他父亲显然无颜面对这些亲戚,铁青着脸避出去,这些长辈便劝解得逐渐直白。
一个嘬着烟跟他说:“小忱,咱们是自家人才跟你说,有些病得趁早治疗……”
另一个脾气爆些,把麻将拍在桌上:“这就是变态!”
“咱们家就没有过这样的人,准是在外头染上的不干不净的毛病。”
烟味浓重,他被呛得咳嗽了两声,起身要走,又被人叫住。
训斥他怎么连长辈说两句都听不得。
紧接着,又打出一张四条。
一片乌烟瘴气中,有人和蔼怜悯地叹气:“你这孩子,小时候不这样,怎么长大了变成这样了。”
“你看看你爸妈,要强了一辈子了,你怎么对得起他们……”
他的肩紧绷着,面色平静,头低低地垂着。
一动不动,像是被浇筑的一尊雕像。
冰冷,孤立无援,呼吸苦难。
甚至生出了荒谬的念头,或许做个死物还要好些。
长辈见他不答,又说:“趁早回来吧,大城市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了就学坏,一个赛一个的狼心狗肺。”
“你妈这次就是让你这事儿给吓得,你再不回来,没准闹出……”
忽得听门口一阵嘈杂。
不知在说些什么。
蓦地有人掀起门帘。
一阵清透的气息扑面而来,裹挟着户外的落雪冷风,和他熟悉的味道。
那麻将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
瞧见宁晃就静静立在那儿。
墨镜还没摘,外套也没脱,马尾,高帮靴,手上一上一下抛掷着车钥匙,显然是刚刚冲了上来。
眉目精致锐利,锋芒毕露,浑身上下,都与老宅透着格格不入的气息。
宁晃倚在门边儿,蓦地笑了一声:“都看我做什么,过年我来走个亲戚、串个门儿——不行么?”
自然是行的。
麻将桌上的人局促不安,始终不知自己该不该立起来看他。
只有他,傻愣愣地看着他。
“刺啦”一声。
宁晃用脚将一把折叠椅踢到他的身侧,大摇大摆地坐下。
修长的双腿交叠,接过一个年轻同辈送来的茶水,似笑非笑弯起眉眼:“聊什么呢?”
“不跟我说说么?”
无人应声,一切话题都戛然而止。
只有僵硬的洗麻将的声音。
小叔叔没看他,只是懒洋洋盯着那张麻将桌,淡淡的、审视似的神色。
隔了片刻,有人脸上堆了僵硬的笑容,尴尬说:“这不是、闲聊天呢吗……”
“那、那什么,咱们都好久没见了。”
陆忱没忍住,闷笑了一声。
毕竟这话题转的生硬又滑稽。
这次没人看他。
只有小叔叔的目光,淡淡落到他身上。
嘴上却慢慢说:“见不见的,倒不重要。”
“你们接着上句说,狼心狗肺那段。”
“我想听听。”
这些人嘴巴粘了胶水似的张不开。
连麻将声都渐渐停了。
宁晃慵懒地坐在那儿,却仿佛浑身上下都带着镇场似的压迫力。
屋里沉默了半晌。
见没人说话,宁晃坐在那,慢悠悠把杯里的热茶喝完。
一口一口,仿佛整个房间都在等他这一杯茶。
半晌,站起身来,把茶杯轻轻搁在麻将桌的一角,不知把谁的一张牌推倒,指尖儿一弹,滑到桌面中间。
轻轻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这不是胡了么。”
“有什么可打的。”
却又一抬手,把车钥匙扔给他。
一道流畅的抛物线,他慌忙去接。
宁晃看也不看他,漫不经心说:“我车熄火了,下楼去帮忙推一下。”
他抓着钥匙,竟然连一分迟疑都没有,便匆匆下去了。
隔了几分钟,宁晃才走下来。
他立在那,发现小叔叔的车规规矩矩停在楼下,一点异常都没有。
宁晃见了他就皱眉,说:“你在这儿傻站着干嘛?”
“进去开啊。”
他这才钻进驾驶室。
宁晃坐上副驾驶,拉上安全带。
他说:“小叔叔,你怎么来了?”
宁晃轻哼了一声,说:“你说呢?我能是过来找他们打麻将的吗?”
他一瞬间耳根、到脸颊,都红透了,握着方向盘的指尖儿都在轻轻颤了颤。
他想,小叔叔是来救他的。
宁晃撇过头去,看窗外的雪景。
半晌之后,嘀咕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人还是这个德行。”
“只会挑小的和傻的欺负,稍微泼皮一点,都能把他们吓得够呛。”
说这话时,那无形的压迫感和锐利,又飘飘荡荡消散了。
只剩下他熟悉的小叔叔,在车里盯着雪看了好半天。
他却始终在用余光看着他的小叔叔。
在车里呆了许久,宁晃问:“现在怎么办?你想回家吗?”
他摇了摇头。
宁晃说:“那给你开个房睡觉?”
他仍是摇了摇头。
小叔叔不会跟他睡在一起,他不想浪费这样能跟小叔叔在一起的时间。
宁晃撑着下巴,嘀咕说:“过年哪里都不开门,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隔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我记得这边过年海边都放烟花。”
“要去看吗?”
249.
他们那时去了。
仍是那条路,穿过隧道,就是海边。
只是这条路太远、去得太晚了,到的时候,烟花已经放完了。
连看烟花的人都走光了。
只剩下黑黢黢的夜空,冰冷往复的浑浊浪潮,和遍布碎石的海岸。
是的,长海市的海边并没有沙滩,只有奇形怪状碎石子,哪怕被海水反复打磨,可若是光着脚踩在上面,仍会被硌得钝痛。
腥咸的海水气息涌入鼻腔,冬日冰冷的海风也在呼啸作响。
他有些空落落的迷茫。
今天、昨天。
每一天都一样。
小叔叔四处望了望。
然后说:“你先站这儿别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静静立在那许久。
看着小叔叔匆匆跑出去很远,连影子都没了。
直到他站得有些冷了。
小叔叔回到他身边,气喘吁吁说:“你闭眼。”
他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睛。
宁晃说:“你倒数五个数。”
他便乖乖倒数。
五,四,三,二。
一。
他睁开眼,听见了滋啦啦的声响。
眼前烧着一支亮晶晶的小烟花棍。
他们没有遇上没有烟花。
他的小叔叔皱着眉,给他放了一支仙女棒。
呼出来的气凝成了一股一股的白雾,说是小贩只剩下这一小捆。
还不给他找钱,妈的奸商。
他怔愣了许久,继而笑了起来。
笑得眼眶发酸,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打转。
小叔叔说:“你笑个屁啊,赶紧拿着,续上啊。”
“这都快烧没了。”
他便接过那一小捆,一根一根续。
仙女棒吱吱地烧,火星迸溅,他仿佛一张轻飘飘的纸片,被烫得千疮百孔、蜷缩着、哔哔啵啵地烧了起来。
两个大男生,在广漠澎湃的夜里,傻乎乎地注视着最后一根烟花棒燃烧殆尽。
他在火光里寂静无声地许愿。
小叔叔说:“你回来住吧。”
他愣住了,说:“你说什么?”
火光照得宁晃的耳根有些发红,眸子却沉静冷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宁晃说,你回来住吧。
城市那么大,只要两个人都不说,父母亲戚未必会知道。
只要跟陆家的那些亲戚不常来往,媒体面前多加小心,其实本就不是解决不了的死局。
并不是只有是和否两个选项。
还有更多的选项,匍匐在灰蒙蒙的尘埃里。
像他的爱意一样。
“我比你大,应该早一点发现,你钻了死胡同才对。”宁晃笑了一声,“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低着头说:“那以后呢?”
“以后再说以后的事情。”
夜风在海上猎猎作响,宁晃的眼底倒映着那枝即将燃烧殆尽的烟花棒。
说,长大的一个标志,就是学会把一些问题交给时间。
烟花棒烧完了。
火光谢了。
一切归于宁静。
宁晃说:“行不行,你说句话啊。”
他声音有些哑。
半晌,喃喃说:“小叔叔。”
“我烧的不是童话里小女孩的火柴吧?”
宁晃气地给了他脑门儿一下。
他红了眼圈,低着头说:“好。”
又说。
“小叔叔,对不起。”
那只手,却在他的发顶驻留。
夜风很冷。
宁晃抱住了二十四岁那一年的他。
陆忱,我不急着被爱。
我可以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