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7

迷迷糊糊丢了初吻的宁晃半宿清醒,辗转反侧。

他生得好看,会弹吉他、寡言冷淡、又有几分傲气,活像是电视剧或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正对那时少年少女的胃口。

念书的时候,上厕所溜达一个来回的功夫,就有许多人抻着脖子来看他,你捅我我捅你,说是高一那个校庆唱歌的吗?不是说有人给他写情书了吗?

情书、表白、他什么都记不得了。

就记得那时候课上什么都听不下去,课本一页一页写的都是他幼稚轻狂的歌词。

谁知道人过三十老房子着火,刚一恢复记忆,就迫不及待跟人啃嘴巴,还啃得津津有味啧啧有声的。

——他一想起那唇舌交缠的水声,就恨不能把自己埋进地底下。

宁晃糟心地抓乱了头发,突然后悔自己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否则也能知道这十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就堕落成这样。

尤其是抽屉里那堆套……他们应该什么都做过了。

不、不对,万一只是买了还没有用过呢?

宁晃怀揣着侥幸的心理,再次拉开了禁忌而神秘的抽屉。

家庭装的大盒,32只。

数了数,外层的一盒用掉了10多片。

“完了完了——”

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碎了。

宁晃一头把脸撞进了煎蛋抱枕里,在床上驴打滚转了好几圈,挣不动了,才又困又累得合上了眼皮。

梦做得很怪。

他仍是在中学,那样走过走廊,有人偷看他,有人在他的书里夹了小纸条。

有人把他拉进教室,按在风掀起的窗帘里亲吻。

他陷入了一片雪白的纤维当中,什么也瞧不见,只有柔软的嘴唇磨蹭,温柔的舌慢镜头似的,一点点顶开牙齿挤进来。

他抓紧了窗帘,恍惚想,原来亲吻时,两条舌头是这样一点点黏合在一起的。

纠缠良久,他闷哼着想推开对方,对方纹丝不动。

柔软的衬衫下,肌肉紧实而有力。

他又抬高声音喊一声:“陆忱。”

那柔和的声音里带一点撒娇的意味:“那再让我抱一会。”

他说:“热死了,黏一起做什么。”

那人便轻声问他:“小叔叔,可以做吗?”

他越发抓紧了被子,臊得抬不起头来。

半夜惊醒,糟心地难以言喻。

宁晃抱着煎蛋抱枕猛然坐起,吞了吞口水。

要不,先想办法把钱还了吧。

不然,让他肉偿怎么办。

18

第二天,宁晃要回之前打工的黑酒吧,把之前几天驻唱的工资结了。

陆忱开车送他。

宁晃不愿看陆忱,只盯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嘴里嘀咕:“我还能丢了么?”

陆忱便笑:“祖宗,你万一丢了呢?”

“连个手机都没有,我找谁要人去。”

宁晃听不得这懒洋洋的腔调,总让他想起昨晚那个梦来。

拧开水瓶来掩饰心虚,眼神儿却忍不住往陆忱那边飘。

冷不防听陆忱问他:“昨天是不是吓到了?”

“噗——”

宁晃一口水喷出来,咳嗽得脸都红了,努力伪装地镇定也跟着碎落一地。

陆忱哭笑不得,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我就问问,你别慌。”

“接……咳咳……接个吻而已、有什么可慌的。”

陆忱憋着笑不搭茬。

车碾压过下水井盖,连带着车里挂着的一只小刺猬挂饰也跟着晃了晃。

宁晃努力冷下脸来,事不关己的询问:“你们经常……那样吗?”

“是我们。”陆忱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我们。”他麻木地复读了一遍。

“对。”陆忱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经常接吻,经常亲近。

除了小叔叔过于独立之外,他没有任何埋怨。

宁晃“哦”了一声。

陆忱看他装酷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字正腔圆地教学。

“小叔叔,有一个成语,叫情难自禁。”

“什么?”

宁晃耳朵要让这几个字给烫聋了。

“情难……”

“闭嘴,这不是个疑问句。”宁晃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陆忱闷笑了一声。

心情大好。

“到了。”他说。

19

酒吧乌烟瘴气。

黑色漆皮的沙发是斑驳的,也不管制吸烟,去的时候刚刚散场,一地的垃圾、烟酒汗味儿混合在一起,让人忍不住想捏起鼻子。

陆老板从走进去,皱起的眉毛就没下来过。

“怎么找这样的地方打工?”

宁晃说:“薪水周结,不用看身份证,还借后台休息室白天给我睡觉。”

“够可以了。”

陆忱听说这里驻唱工作是夜场,一唱就是一个通宵,脸色更难看了。

本来对于这种突然消失的临时工,老板不大情愿给钱,但瞧见西装笔挺,精英buff叠满了的陆忱,顿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痛快把薪水结了,还同意宁晃去后台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

没什么衣物,只有一个背包装了些洗漱用品,本子和笔,两盒泡面,一袋火腿肠,一把便利店塑料雨伞。

这就是宁晃失忆后卖了手机换来的全部家当。

但就算是他当年,也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了。

他这种城市里四处流浪的幽魂,东西越少越好,最好就是一个背包能包起自己。

陆忱看着他的泡面,脸色更差。

“前几天你就吃这些?”

“便宜,”宁晃嘟囔了一句,“而且比店里的盒饭好吃。”

劣质的饭盒,过去和现在都是一样的难吃。

菜都炖糊在一起,像是一团有着硬块的浆水,米饭也都粘成了坨。

不像是人吃饭,像是狗在吃劣质罐头干粮,有什么就是什么,咽下去,填满肚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吃饱了,也像是什么都没吃。

他十八岁以前都是这样,付不起房租,就背着吉他到处打工驻唱,抱着盒饭,坐在酒吧后头的巷子里吃。

有人醉了,有人吐了,有人笑了,空气中充斥着酒气和臭气,欢声笑语成了下水道的养分,一切都像是货架上被塑封的成人刊物,明明是崭新的,从封面就透着一股脏污的现实感。

那时候盒饭最喜欢配又粘又糊的土豆,所以他到现在都不喜欢土豆。

吃饱了,抽根劣质烟,咕嘟咕嘟灌了半肚子凉水,又跑去继续唱歌。

宁晃也不避讳这些,一边把火腿肠塞进包里,一边慢慢说:“现在泡面口味好多了,老板也都规矩不少,以前唱完了不给钱的也有。”

那时总有人欺负他年纪小,借故克扣工资,甚至还有动了手的。

他收拾着自己的破烂,给他讲打工的事儿,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他不觉得难堪。

他靠自己赚钱吃饭,怎么样都比三十岁自己吃软饭强。

冷不防被陆忱揉了一把头发。

说以后别往这儿跑了,乌烟瘴气的,再把嗓子熏坏了。

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谁准你摸了,”宁晃嘀咕,“再给我摸矮了。”

陆忱就说:“你就天天吃泡面,怪不得没我高。”

三十岁都没长到一米八。

宁晃竖着眉毛,抱着胸看他。

满眼写着叛逆。

陆忱说:“小叔叔,我会担心你。”

宁晃阴阳怪气哼哼:“你担心的多了,夜不归宿也担心,不带手机也担心,你不叫陆忱,你的名字叫陆担心……”

对了,今早还没收他的烟来着。

陆忱弹了他额头一下,把他包背到自己肩上,说走,回去了。

宁晃“哦”了一声。

跟在陆忱身边。

回家这个词。

像有魔法。

20

陆忱认识宁晃时。

他虽不算阔绰,却也不大吝惜钱财。

那时的宁晃会带他去吃昂贵的餐厅,也会等着他的一碗家常面,会把大笔的钱砸在音乐上,也会找他去网上抢赠票的苏州评弹。

见他心情不好就带他出去旅行,跟他说,跟家里闹翻了不假,出柜也问题不大,书还是要念的,别闹别扭。

他那时心虚地把话题岔开,说我心里有数。

他总不能说自己是跟家里出柜才闹翻的,因为他打定了主意,要一直喜欢小叔叔。

小叔叔的指尖轻轻敲着桌子,说:“你要不愿意用家里的钱,也可以用我的。”

他就凑近了趴在桌上,跟他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笑眯眯说:“那算怎么回事?包养男大学生么?”

“别乱说话,雇你做家政。”

小叔叔皱着眉轻声说着,扭过头去,说:“行不行,你给个准话。”

他家的小叔叔,脸红从脖子开始。

陆忱盯着车上的方向盘傻笑。

忽得有人拉开车门。

带来了微凉飒爽的风,和砂糖的甜意。

宁晃抱着糖雪球上车来,皱着眉抱怨排队的人多。

但眼神却兴高采烈。

黑酒吧门外正好有卖糖雪球的。

赤红滚圆的山楂,裹着厚厚的一层白糖霜,在车里堆得小山一样,别出心裁地插了一个小红旗,连红旗都蹭上了一点白。

没到冬天,先在红果山下了一场大雪,生生将蜜烤地瓜和糖炒栗子都给比了下去。

勾得宁晃直流口水,数着自己皱巴巴地钞票,一头就扎进了人堆,抱着一纸袋的山楂跑了回来。

他笑着说:“好吃吗?”

“还没吃,”宁晃用竹签扎起来一颗,先递给他,“你尝尝。”

他顺势咬下来。

宁晃说:“我是让你把签子拿走。”

他嚼着山楂,含含糊糊地问:“有什么区别?”

宁晃心道自己不能跟老流氓计较。

自己也嚼了一颗。

唔,酸甜得刚好。

21

宁晃他鼓着腮帮子嚼山楂,歪头看过去,握着方向盘的陆忱,也跟他一样,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

他问:“陆忱,除了那把吉他,你给我买过什么很贵重的礼物吗?”

“怎么?”

“就问问。”

他打算清理自己的负债了。

但是陆忱不让他去驻唱夜唱,下一步该怎么赚钱?

陆忱倒没有想到自家十八岁的小叔叔,虽然心眼不多,却长得千奇百怪。

只是沉默良久,轻笑了一声:“小叔叔,我很少送你礼物。”

“你不肯让我花钱。”

这是真的。

在一起这样久,陆忱心里是有数的,小叔叔给他的东西,总是比他给小叔叔的要多。

谁知他家小叔叔松了一大口气。

还好还好。

他还是有一点底线。

他很清楚,想把钱还给陆忱,并不是想要跟陆忱划清界限。

他只是不能让三十岁的自己真的堕落。

宁晃松了一口气。

只要把吉他钱还给对方,再找一个像样的工作,至于之后……

宁晃偷偷看了陆忱一眼。

之后还要跟这个人住在一起吗?还是,暂时搬出去比较好呢?

陆忱忽然说:“楼下那间音乐工作室算吗?”

寂静的空气里。

宁晃吞咽口水的声音格外明显。

“……什么?”

陆忱一边慢慢回忆:“……如果真要说礼物,就是楼下那间个人音乐工作室。”

“前主人搬走了,我就接手买了下来,添置了一些东西给你。”

那时小叔叔虽然没说,眼神却很是雀跃。

说到一半。

发现宁晃已经没有声音了。

“小叔叔?”

宁晃闭上眼睛。

“你让我想想,想想。”

救命,他好像真的被包养了。

他得还多久,才能把这笔钱给还上。

那可是一间音乐工作室——

音乐工作室诶。

宁晃沉默了一小会,又一次吞了吞口水。

“我能,去看一看吗?”

他也不是被金钱资本腐蚀了。

他就是,想看一眼。

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