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他喜欢么?

元九渊俊挺的面上神色一滞,蓦然垂下眼,淡定自若地说道:“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鸦黑致密的睫毛在眼睑落下扇形的阴影,掩住奔流汹涌的情绪,显然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无事,你且说来,其中有任何不公,师父都会为你做主。”

重真人神情严穆地说道。

封敖可太想知道了,藏在橘子树后面连连点头,“对对对,真君也会为你做主。”

“师弟,这里没有外人,你受的委屈都说出来,你师姐我绝对放过一个人。”妙真师姐轻柔拍拍他的肩膀。

徐复定定望着他的脸,缓步来到身侧,想与妙真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却又突然愧疚地顿住手臂,紧紧地握住拳头说道:“小九,一直在挂念你,这次是师兄失职……”

元九渊抬起眼,冷瞥他一眼,不着痕迹扫过他握紧发白的拳头,收回目光说道:“关于我如何当上魔君这件事……”

几个人直勾勾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不如我请一个人来代替我说。”

元九渊也很想知道其中缘由,他在现代厉兵秣马,磨刀霍霍,准备一穿过来就直奔旖檀神殿,与夜伽蓝里应外合,摧毁了魔君的相思,再立即撤出十九重城,安然无恙地回到玄月宗。

每一个计划,每一个节点,都在脑子里过过百遍,确保环节上不会出现问题,但谁能想到事情发展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就像你做地狱模式的好游戏攻略,打开游戏却发现自己已经过关,还拿到了游戏暴率极低,全服第一的神装。

元九渊可太想知道,温故到底又干了惊天地泣鬼神什么。

鬼罗汉踏上玄月宗的飞舟前,脱下黑斗篷与红莲面具,他身形高大利索,面容端庄周正,一双猩红的眼睛低垂神情谦恭沉静,有种饱读诗书浸染出来的儒雅斯文的书卷气。

飞舟上的弟子听闻元九渊带了个魔族上上船,皆是一惊,没想到这魔族人脱了斗篷面具,却不见任何凶神恶煞,反倒有几分温和的亲切感。

徐复曾在圣墟与鬼罗汉并肩作战,一眼便认出了他,不慌不忙的给元九渊打掩护,“便是这位义士一路护送小九师弟脱离魔宫吧?”

“在下鬼罗汉。”

鬼罗汉点点头,朝着紫衣真君深深拱手。

紫衣抬起手臂,示意他起身,兴趣盎然地催促:“你来说说元九渊是如何坐上魔君的位置的。”

鬼罗汉下意识望向元九渊,递出一个谨慎问询的眼神,旖檀神殿里发生的事情,是自己能说的么?

元九渊不动声色,淡吐出一行字,“如实说来。”

鬼罗汉一瞬间福至心灵,主人明明清楚旖檀神殿发生的一切事情,却偏偏叫自己来与玄月宗诸人说明,不就为了一个堂堂正正吗?

自古皇权交替的事最怕的就不明不白,魔君当年伏击杀死受伤的极天魔君,抢夺魔君的位置,此事做的堂而皇之,十九重城无人不知,可他杀得了极天魔君,却杀不光极天魔君座下的忠良。

鬼罗汉便是其中的一员,他可太清楚,若名不正则,言不顺,会为自己主人将来埋下多少危机。

主人真是狡猾,啊不是高明啊!

竟能想到叫他来到紫衣真君面前,编一个名正言顺的故事,有紫衣真君作证,这故事既是假的也变成了真的。

鬼罗汉佩服得五体投地,胆战心惊地望着元九渊。

元九渊微皱起眉,总用种不太美妙的感觉。

……

余宁市。

温故从松松软软的床上睁开眼,刚洗完澡身上裹着丝质纺绸的浴袍,清甜的沐浴露沁进鼻尖里。

他伸出手摸摸蓬松的头发,不见任何的水迹,元九渊不但帮他洗澡,还帮他把头发都吹干了。

温故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他也帮元九渊一个大忙。

帮元九渊从魔宫里跑出来。

太可怕了!三千个黑压压的人紧追不舍嘴里喊着魔君,像疯狂热烈的的私生饭群体,如果稍有跑得慢,就会被抓回去做魔君!

众所周知,魔君是一个高危职业。

在龙傲天的小说里,魔君是头号反派人物,必抢主角的美女法宝,再设下阴谋诡计陷害主角,结局普遍被主角的王霸之气打的遍体鳞伤,跪地让位,求做主角的小弟。

但在某一种不入流的小说里,魔君是主角之一,非常之暴戾狂放,行事恣意妄为,直到他遇到一位仙族的美人,便心甘情愿臣服在美人膝下,想把美人吃干抹净,但往往,是美人把魔君吃干抹净,很有可能是好几个人美人。

温故饱受这两类小说的荼毒,一听到要做魔君,吓得脸色煞白,心脏骤停。

他生无可恋的趴在床上冷静一会,伸手去摸床头柜的手机,想看看元九渊留下的视频,却摸到了一张纸。

整洁干净的白纸一尘不染,绘画者用纤细的笔细致勾出皑皑大泽,庞大又渺小的世界里坐着一个小人,乖顺抱着自己的膝盖,两肩上垂着毛茸茸的小鲨鱼鱼翅,小人气鼓鼓地歪着头看着一个方向。

温故看得出,元九渊没学过现代绘画,用画水墨丹青画的细腻婉约来描绘一幅现代画,有种古朴沉静的味道。

笔触认真细腻,连小鲨鱼的眼睛都画的圆溜溜,他几乎能想到,元九渊画画时仔细沉浸的模样。

温故耳朵尖尖发红,手指飞快戳一下画卷上的小人,嘴角抿着笑意问:“你是谁啊?你不会是温故吧?”

除了温故还能是谁呢?

温故在心里自问自答,将画纸平平整整放在枕头上,盘膝坐在床上,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欣赏。

看着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画纸原本贴在床头柜的平板上,他一手拿着平板打开,将画纸叠上去。

果不其然。

与平板电脑里温故画的元九渊重叠在一起,两幅画融合成了一幅画,大泽中挺拔若青松的英飒少年身负重剑,侧首本是瞥向皑皑的大泽,此时却看向正在生闷闷不乐的温故。

而画中的温故亦不是撇过头在生气,而是凝滞望着他,两个人的眼神突破了画卷,打碎了次元壁纠缠在一起。

这一眼,便是日长似岁。

元九渊嘴角温故硬生生添上去的笑意,此时有了另一种解释。

温故定定地望着画卷,心中生出一种很奇异美妙的感觉。

暖黄色壁灯面上镂空出一朵蔷薇雕花,光芒孔隙将蔷薇斜照在他脸上,浓墨漆黑的发整齐归束到洁白挺立的耳后,露出一整张挺秀、端丽的面孔。

柔软的丝质睡袍熨帖在温故的身上,清晰勾勒出锁骨凸起的纤柔线条,脖颈的皮肤莹洁细腻,淡淡青色经脉在灯光下宛如散发着诱人品尝的幽香。

他的眼睛过分清澈,此刻一瞬不瞬凝视画卷,有种神明般的虔诚安静。

良久,温故后知后觉想到一个问题。

元九渊在网上的采访中说,最喜欢的动物是小鲨鱼,不会是因为他穿的这件鲨鱼睡衣吧?

随即他轻轻“嘶”一声,喃喃自嘲道:“温故啊!温故!你真是普通又自信。”

白天的一切如常,剧组里匆匆忙忙,温故忙的没有时间去想私人感情问题,罗刹天路小鲛人戏份本就不多,手中的剧本只剩下几页,再拍上几场可以光荣地杀青了。

小鲛人杀青了,可作为男主的风休烈得继续征战四方,秦导预计还有三个月才能拍完所有戏份,预计能在这一年春节前上映。

温故算了一笔账,拍摄风休烈给了两千万片酬,因为一人分饰两角,非常辛苦费神,投资方又追加了一大笔薪酬,再加上元九渊追凶赚的钱,这段时间大赚特赚,妥妥的成了一个小富翁。

现在有钱了,该给元九渊买点好东西了。

……

十九重城。

魔宫城墙上灯笼亮得恍若白昼,城门前圆盘的广场上正中心浮雕偌大的火莲花,乌压压的三千灵童整齐列队。

大祭司负手而立,雪白大袖翩然飘飘,共同都在等玄月宗的商议结果。

天边露出一抹亮白,朝气的烟雾散在城中大街小巷,街道里酒肆茶坊平日里早已开门营业,街上往来的路人叫卖茶点,可现在两军对峙,气氛剑拔弩张,不知明日是生是死,没有一个魔族人敢出门,躲在家里张望外头的情形。

元九渊御剑而来,翩若惊鸿般落在大祭司面前,手腕翻转之间重剑收进佛珠之中。

大祭司几步迎上去,“魔君可是商议妥当,玄月宗决定退兵了?”

“不必叫我魔君,我对魔君之位毫无兴趣。”

元九渊平生最恨的便是极天魔君,不愿和极天魔君扯上任何的干系。

能做到大祭司这个位置,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流的,立即一本正经说道:“魔君这个称呼我们魔族用了近千年,光魔君就有四位,确实有些不妥,以我拙见,不如就称您为——”

“魔尊!”

元九渊面无表情,睨一眼大祭司,“方才与紫衣真君商议一番,既然魔君将位置传于我,宗门的意思便是我不可不顾甩手而去,可我终究是玄月宗的弟子,做你们的魔君不伦不类。”

大祭司心里暗喜,面上古井无波,故作惋惜地说道:“我明白魔尊的难处,你是名门正派的人,可我们现在群龙无首,不能没有你啊!”

“所以,我们取个折中的方法,我在此地留三个月,待你们推举出新的魔君之后,我便让贤退位,回到玄月宗中。”元九渊有条不紊地说道。

这一切归功于鬼罗汉编出来感人肺腑的故事,在夜伽蓝诓骗大祭司的蓝本上,再次进行了二次创作。

魔君确实是畏罪自杀,但却不是因为玄月宗的到来,而是因为见到了元九渊这张熟悉的脸。

不禁想到曾经那位把酒言欢,抵足而眠的好兄弟,一时急火攻心,悔恨交加,终被相思反噬杀死,为了让他死的不那么痛苦,他们友善补了几刀。

魔君临死前牢牢抓着元九渊的手道歉忏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无以为报,只能将魔君的位子还给元九渊。

如此一来,若是玄月宗强行带回元九渊,魔族的人必然不会罢休,一定会上山要请回自己的魔君,可若是不带走,将元九渊留在十九重城,师父师姐师兄不放心,镜非明也不愿将朋友孤身一人留在此地。

于是乎便有这个做三个月魔君的办法。

大祭司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勉为其难地说道:“既然魔尊意义决,属下便听从您的意思,这三个月内选出新一任魔君。”

元九渊留在此地有一分私心,便是为了仙魔同修之事,佛珠中的功法和灵才有限,若能在魔宫之中滞留三个月,必然能修为大涨。

“对了。”大祭司含着笑意,毕恭毕敬地问道:“不知玄月宗何时回去?”

元九渊颇为无奈地望一眼天上的飞舟,“稍后便会回去。”

大祭司松一口气,七座飞舟停在头上,不亚于天雷顶在头上,时时刻刻威胁十九重城的安危,可算是要回去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到元九渊轻描淡写地吩咐道:“收拾两间宫殿出来,我师父师姐会留在此地陪我三个月。”

要把宝贝徒弟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三个月,不亚于杀了重夷道,所以他必然会留下来。

妙真也一样,魔族的人丧心病狂,她很担心小九师弟掉进大染缸学坏了,便留下来监督。

当然还有不依不饶留下的徐复,元九渊并不想提他到这个人。

大祭司的笑意僵在脸上,心有不满魔族的领域上有道修的人,却不敢不服,道了一声:“好。”

顿一下,他夹枪带棒地说道:“人常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魔尊可还有其他吩咐?我一并吩咐灵童执行下去。”

元九渊拂过袍袖,抱着手臂说道:“有,不要打扰我。”

大祭司颔首点头说道:“明白了,魔尊初来乍到,对我们魔族不甚了解,您放心,城内诸事皆包在我身上,您只需推举下一任魔君便好。”

元九渊微挑起一侧眉头,听出来要架空自己的意味。

两人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道干涩嘶哑的声音——“大祭司这话说的,魔尊怎么就不了解魔族了?”

夜伽蓝施施然地走出来,一面向前走,一面笑盈盈地说道:“以我所见,魔尊是最了解我们魔族的人。”

大祭司端量他一遍,心中瞧不上他,脸子上不悲不喜地道:“我知道你为魔尊鞍前马后,可也不能空口说白话,魔尊才来十九重城几天?”

夜伽蓝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递给了大祭司,“我从不说空话,这里有令魔族壮大之计。”

闻此言,大祭司郑重其事地接过纸,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张,纸上第一行写的便是:“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在场还有三千灵童,夜伽蓝回过身,清清嗓子,面向站着黑压压人群的广场,朗声一句一句念出纸上所书写的内容。

从关于儿童的基础教育,到引导修行的考核策略,每一句都是金玉良言,大祭司严穆的脸上神情逐渐松懈,露出一种跃跃欲试的期待神态。

若是将这些计策分毫不差地实行下去,可还愁魔族人才凋零,无人可用?

但听到“我有一个梦想”,大祭司松弛的神情一滞,顿时双手合十,庄严神圣,摆出如同在听佛祖讲经文般的慎重姿态。

元九渊端着下颚,瞧着夜伽蓝半眯起眼睛,时不时点点头,认可所说的言辞。

夜伽蓝慷慨激昂地念完,本是安静的广场上屏气凝神,万籁俱寂,竟无一人敢出声。

“啪——”

广场上街边的酒肆二楼推开窗户,一道苍老雄厚的声音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我们真有一天能走出十九重城!”

“千真万确,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夜伽蓝真心实意地答道。

窗户再次关上了,但希望的小火苗却留下了。

元九渊若有所思地道:“夜伽蓝,今日听闻你的真知灼见,可谓耳目一新。”

夜伽蓝怔愣,呆滞地望着他,缓缓眨动眼睛,蓦然猩红的眼底留下两行清澈泪水,他背过身擦去眼泪,哽咽酸涩道:“魔尊,每一句都是你说得话,不用归功于我!”

魔族的灵童只会抢功劳,但凡身上有半点灵才宝物,都会被他们搜刮的一干二净,夜伽蓝从未遇到过这样体贴的上级,竟然将这种开天辟地的丰功伟绩推到下属的头上。

还是在大祭司和三千灵童面前,所作所为不就是为了洗脱他身上的污名,让他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做人吗?

被魔君侮辱惨烈时,他没哭,被众人践踏轻视时,他没哭,杀魔君大仇得报时,他没哭。

可是这一刻,夜伽蓝两眼发酸,心中柔软膨胀,魔尊给了他的已经很多很多了,他从未想过能像现在一样活着。

遇到这样的魔尊,莫说是为他鞍前马后,即便为了他上刀山下火海,到九重炼狱里走一遭,他也绝不含糊!

元九渊垂下头,指腹轻轻点了一下眉心。

霞光万道的朝阳东升,玄月宗的七座飞舟遮天蔽日,若巨龙游在空中,偌大宽敞的火莲花广场上三千灵童鸦雀无声,九州的名门正派、邪门歪道共聚此处。

明里暗里成千上万双眼睛落在元九渊的身上,皆在等待他下一句会说些什么金玉良言。

可却谁也不知道,元九渊薄削嘴角上翘,心中唯一的想法便是:“我聪慧的温故看到我留的画了么?他喜欢么?”

是更喜欢画,还是更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