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温小忽悠

剧组的化妆间冷冷清清,妆镜周围亮着一圈柔光灯泡,倾泻在元九渊的面上,照的原本白璧无瑕的脸泛出皎洁光泽。

化妆师小心翼翼拆卸长发假发片,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元九渊端着的手机正在播放的视频上。

画面里夕阳西下,苍茫的沙漠蒙上一层金纱,偌大的天地之间岑寂悲凉,唯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行走在戈壁上。

来自东海的小鲛人,第一次踏上干涸枯竭的沙漠,烈日暴晒如同剧毒,晒干侧颊熠熠潋滟的几片鳞羽,蔚蓝如同海的色彩如今失去迷人的光华,干裂地贴在脸上。

他薄盈湿润的嘴唇发干燥枯,柔润的深蓝长发因缺水凌乱蓬松,原本莹润如玉的皮肤被晒成浅浅的玫瑰红,有种别样的颓败之美。

鲛人在沙漠里每走一步,像是踩在刀山火海之中。

风休烈俊挺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天际线上的沙丘,温故手背胡乱擦擦两颊汗水,大步的跟上去,却只走出三四步,便因缺水软软歪倒在荒漠中。

他用力地眨眨眼,模糊不清的视野里似乎看到风休烈又回来了,还未看清是真是假便闭上沉甸甸的眼。

元九渊饰演的风休烈疾步走至他身侧,单膝跪在滚烫的地上,抬起他的下颚仔细端倪,“为何不出声唤回我?”

回答他的是手背上若有若无的呼吸。

风休烈双手合十,唤出水箭之术,清澈澄净的水从天而降,凝成一股涓涓水流,轻柔浇灌在温故的面部,仿若春风拂过花蕾,衰微的面颊逐渐焕发出烁烁的光彩。

温故纤细乌浓的睫毛颤栗,嗓子里咕哝几声,风休烈转头看向天边的狂乱的风暴,突然认命地叹口气,伸手捞起他的膝盖,握着他的手臂让他揽着自己脖子,将他整个人横抱起来。

“冒犯了。”

随即他抱着温故,大步向沙漠外走去。

《罗刹天》里感情升温时刻,在这个惨烈的故事里少有的脉脉温情,秦导镜头运用如神,再配上烘托气氛的背景音乐,有种奇异的化学反应。

这段剧情没有任何问题,但化妆师却在元九渊脸上看到不下于十种错综复杂的情绪。

看到小鲛人干枯缺水,他缓缓垂下眼,眼底幽暗闪动,既觉得温故美的动人心魄,又心疼温故这幅可怜样。

镜头切到风休烈的背影,他的神态改为松弛自然。

风休烈关切询问小鲛人,元九渊脸上却讥诮不屑,因为若是他,根本不会带着小鲛人进沙漠,犯这种耿直的低级错误。

等到温故全身湿透,整个人水灵灵地活色生香,他深深眯起眼,喉结隐隐滚动,端起桌上的水重重喝了一口。

但到了风休烈抱起小鲛人远去,元九渊则面无表情,死死盯着风休烈的后脑勺,眼神似要化为利剑把替身的穆长苏戳死。

围观这场变脸的化妆师吞吞口水,心慌手抖的卸下最后一片假发片,背着化妆箱头也不回的跑了。

空无一人的化妆间,元九渊合上手机,展开长腿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出来吧。”

寂静无声里一个小黑影从窗户缝隙里渗进来,像一滩黑水一样滑落在地面,形成一个人形模样,飞速地窜移到元九渊的脚下。

元九渊凝望镜子里温故的脸,不疾不徐地问:“我让你一直跟着商则,好好的替我照拂他,你回来做什么?”

“我听到一件事情,我觉得很重要,一定要告诉你。”小黑影顺着桌沿缓缓攀上去,贴在墙壁上。

元九渊正色问道:“何事?”

小黑影郑重其事地说:“大事。”

“……”

卖关子失败的小黑影娓娓道来,“那天我一直跟着他回到家里,按照你的吩咐我使出浑身解数,比如把他的水阀的水变红,突然关掉灯,半夜猝不及防抓住他的手腕,用我平时说话的语气在他耳边呻吟,第二天他就被吓得神经崩溃,到处说有鬼,家里人不得已将他送到医院。”

元九渊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还没说完呢!”

小黑影鬼声鬼气地嘿嘿一笑,“他在医院睡觉,半夜我站在他胸口惊醒了他,把他吓得魂不附体,胡言乱语地说都是韩昭的点子,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是一时糊涂云云。”

小黑影感受到元九渊目光里的探寻,不禁得意,“我是不是很厉害?我可是枉死的厉鬼,身上怨气极重,活人见了我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元九渊打个利落的响指,指尖染起清晰柔和的金光,漫不经心地望着小黑影。

“当然,你不是普通人。”小黑影立即改口,说道:“我问他什么点子,他战战兢兢地说起自己的暗恋故事。”

“哦?”元九渊指尖的光芒更亮,宛如银花一般闪烁。

小黑影从未发现自己口条如此清晰迅速,“简而言之很多年前商则在电影节遇到当时在跑龙套的韩昭,一见钟情难以自拔,视为心头的白月光,但因为两个人型号相撞,谁都不肯服输,后来韩昭请商则帮自己一个忙,他父亲有个刻毒的前妻……”

“说重点。”元九渊不耐烦地道。

小黑影道:“韩昭称述这个前妻一直试图复婚,骚扰他父母的婚姻,因为她出身富裕,非常有钱,所以他母亲被折腾的颠沛流离,特别凄惨,为了报复前妻,希望商则能去勾引前妻的儿子,玩弄他的身心,商则当时情根深种就同意了。”

元九渊稍怔,缓缓眯起眼睛道:“是温故。”

小黑影很奇怪,怎么会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不该说“是我么?”,但他不敢问,只说道:“是的,商则说他和你是校友,你孤身一人没有朋友,很轻松便获取你的好感,本来想更进一步,没想到你母亲因病去世,家人联系不上你,因为他按照韩昭说的,藏起来你的手机,以至于……”

小黑影同情地望着他,重重叹口气,“你没来得及见到你母亲最后一面,回来的时候尸体已经被火化了,商则说他很对不起你,心中有愧,后来才知道韩昭联合律师篡改了遗嘱,侵吞了原本属于你的钱,除了这一点,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他意外地爱上了你,希望你能原谅他。”

元九渊唇间溢出冷笑,简直是近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若爱是欺骗背叛伤害,那这份爱过于的龌龊了。

若温故听到小黑影所说,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所谓的爱情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两个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人,却将他推近万劫不复的深渊里,以爱的名义践踏剥削,榨干他身上的温柔和活力,到头来一句因为太爱了便能化解一切怨仇。

太荒谬了。

元九渊沉默片刻,过度用力绷紧的下颚泛酸,压抑的怒气翻腾汹涌,“你只需说这一次,以后不用再告诉我,即便我向你问起,你也只能只字不提,否则——”

小黑影立刻道:“我明白的!”

元九渊深深呼吸一口气,镜中温故的脸纯真无暇,干净的纤尘不染,某种意义上,他和温故有一种相似之处。

那便是他们的人生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出现的每一个人都在推波助澜,将他们推向骗局的最中心,直到他们破碎的一瞬间,那是故事的最高潮。

只不过他碎裂后用血来将四分五裂的自己重新黏合,而温故用的是滚烫灼烧的眼泪。

现在温故制止了他碎裂的过程,他亦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帮温故擦干还未落下的眼泪。

元九渊抬起手,指腹轻柔触碰细腻脆弱的眼睑,朝着镜子心不在焉地道:“回去继续陪着商则玩,韩昭我会让他好好的痛快一番。”

是痛快还是痛苦?小黑影很怀疑他的用词。

……

浮屠塔。

温故端正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紧紧地扣在一起,竭力控制呼吸的节奏,镇定望着一屋子黑压压的黑斗篷。

以鬼罗汉为首,极天魔君的残党大部分皆在此地,粗略数一下四五十人,满满当当挤在屋子里,若站不下的便倒挂在房梁上。

“主人,这位是左护法,这位是右护法……”

鬼罗汉一一为温故介绍。

温故故作淡然的点头,其实大家戴着红莲面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诸位叛党皆是第一次见他,不像鬼罗汉和银汉游离与两界之间,他们都在魔君座下当差,不便离开魔族领域,只从鬼罗汉带回来的只言片语中了解这位殿下。

据说他城府深沉,为人鬼神莫测,善于玩弄人心,虽然生长在魔域之外,却不像道修那样愚钝古板,生性恣意潇洒,并非池中之物。

可在坐都是一个个心思诡异的魔族人,对于鬼罗汉的话只信三分,背叛魔君可是要被处于极刑的大罪,若是认一个草包做首领,岂不是把自己的命平白无故的送出去?

两位护法对视一眼,彼此心意相通,必须出几个题目考究考究这位新主人。

左护法上前拱手道:“见过殿下。”

温故点头点的脖子酸,眯着眼睛作深沉地道:“左护法。”

左护法微微一笑,毕恭毕敬却暗藏玄机地道:“属下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殿下,烦请殿下为属下解惑。”

温故头皮发紧,很担忧在下属面前被问哭了,“……你说吧。”

“第一个问题,为何我魔修强过道修,却人才凋零,只能屈居于这蛮荒之地?”左护法笑眯眯地道。

这个问题在座之人同样不解,若论起实战,一个魔修能打三个同级别的道修,可道修却坐拥山河万里,魔族却躲在这鸟不拉屎的西域。

温故松一口气,还以为要问关于修行的,思索着缓缓问道:“魔族有多少人?魔修又有多少人?”

左护法毫不迟疑地答:“我们魔族有二十万人,魔修……不到一万。”

不论是道修还是魔修,皆需要天材地宝的滋养,才能吸收天地之间的灵气为己所用,但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条件,所以魔族二十万余人,大部分人一辈子呆在十九重城,像夜伽蓝的老仆一样是普通老百姓,只有魔修才有机会出去见见世面。

魔族的老百姓,除了眼瞳是红色之外,和人族没什么区别,过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日子,只不过人族富有九州大陆,有无数的王侯将相,魔族只有魔君一人。

温故端着削瘦的下巴,有条不紊地道:“左护法,你可听闻过一句话。”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左护法不明觉厉,“主人这是何意?”

温故扶着椅子扶手站起身,缓步走至左护法身旁,“你说魔族人才凋零,这条我们暂时无法改变,若想从根本改变这个问题,只能将对幼童的基础教育摆在首位,让幼童理解这个世界,对魔修产生兴趣,才能引导他们走上这条艰苦的修行路。”

左护法重重点头,随即问道:“这魔族有数万幼童,我们怎么能知道谁是人才?”

温故掩着嘴轻咳一声,心中喊着各位幼童对不起了,“这一点我倒有个办法。”

“主人有何高见?”沉默的右护法神情凝重问道。

温故清晰简洁地阐述,“开设幼童学府,从思想品德到文韬武略的课程缺一不可,每一年的年终进行考核,若是能达标的给予奖励,并且升级到高级班,学习更精深的法术,若是再次能通过考核,便可进入大学府,成为在座的弟子之一,带在身边日日指导学习,这样经过一年一年考核,留存在我们身边的人,便是可为其所用的人才。”

“这……”左护法叹为观止,从未想过有如此别开生面的办法。

温故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一口,随意抹抹嘴角的水渍,“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走出魔域。”

右护法摇头,苦涩地笑道:“主人方才说的每一句我都认可,但走出魔域……以我们魔族的身份,怕是活不到回来。”

温故若有所思地问:“你们都杀过人,祸害过人族么?”

“没有……”右护法头摇的像拨浪鼓,一五一十地说:“我小时候第一次去人族的城市,闻见农户的烤鹅太香了,腹中饥饿难忍便偷了半只烤鹅吃,这算祸害人族么?”

左护法尴尬地笑一下,挠头说道:“我都未曾去过人族的城镇,若是练完魔修心中有杀戮之意,便在家里打木桩,打坏的木桩都快堆积成山了。”

温故缓缓吐出一口气,看来大部分魔族人和鬼罗汉和银汉一样,并非全都是丧心病狂的坏人,他轻松自如地道:“魔族之所以声名狼藉,正是因为我们这些正常人没有走出魔域,人族见到的皆是十恶不赦的魔族人,便以为我们皆是十恶不赦之徒,久而久之这种偏见入骨。”

“所以。”温故顿一下。

不知何时,在场的人不知不觉围成了一个圈,将他团团围起来,一个个屏住呼吸,好奇地听课。

温故坚定认真地说道:“我们要走出魔域,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先派一部分上过课堂的幼童走出去,树立起魔族的正面形象,多做好人好事,抓住这些事例编成童谣、画本和书籍,潜移默化的影响人族对我们的观念。”

万籁俱寂里只剩下浅浅的气息声,外面风雨交加,这里却点起了星星之火。

左右护法无话可说,沉浸在震撼里,鬼罗汉所言全是胡说八道!

这是城府深沉吗?这明明是光风霁月,君子无双,这是为人鬼神莫测,善于玩弄人心吗?这明明就是明心见性的古圣先贤啊!

温故一手撑在桌沿上,身子慢悠悠前倾,晕黄的烛光洒在俊逸的眉梢眼角,煞有介事地说:“我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我们可以光明正大行走在人族城镇的大街上,不被惊恐仇视,和他们坐在同一张饭桌上饮酒吃肉。”

“我梦想有一天,最阴森恐怖的西域十九重城里会出现成群结队的道修,不因种族而论英雄,我们皆是九州大陆的子民。”

“我梦想有一天,没有浮屠塔,没有十九重城,人不以种族来论好恶,不论高低贵贱,只以品德来论高低。”

众人的神情从他说出第一句话的震惊,到期待的希冀,再到深深的沉思。

温故所描绘的场景太美好了,美好的像一个触不可及的幻境,在场的人皆不敢第一个发言,生怕打碎了这个美梦。

良久的沉默后,一道晦涩沙哑的嗓音从墙角传来——

“夜伽蓝从此为殿下万死不辞!”

紧接着“砰”地一声重响,左护法撩起袍子跪在地上,迅速重重俯首三次,“左护法为殿下万死不辞!”

如同一记惊雷落地,咚咚咚的跪地响声不断,众人热泪盈眶,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声音此起彼伏。

唯独一人不为所动,笔直站在人群中,幽邃双目紧紧盯着温故,不阴不阳地道:“殿下舌灿莲花,可我觉得你若想做我们的主人,光凭这张嘴可不够,你若能打赢我,我便从此唯命是从。”

温故咬住嘴唇,完了,装元九渊好像装过头了,“我不和人打架。”

那人笑了,高高在上的俯视旁人,有众人皆醉他独醒的意味,“诸位,殿下说的再好听,全都是虚的,若想完成我们的大计,拳头就得够硬!”

“殿下怕是不敢和我过招吧?”

温故顿时心虚,故作镇定地说道:“我不怕,你明日再来找我。”

今天的时间为何这么长?何时才能到子时?他觉得自己快露馅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那人不依不饶,利用众人向温故施压,“殿下该不会怕输了丢面吧?都是自家兄弟,我们不会耻笑你。”

鬼罗汉听不下去了,擦擦感动的眼泪,“主人,你和他过两招,让他见识一下你的实力!”

“是啊!我们还没见过主人出手呢!”

随即有人跟着附和,不少人期待地望着温故。

窗台上一只玉制的小公鸡巴掌大小,雕刻的栩栩如生,此时身上泛出浅浅的幽光,竟慢慢仰起头,猝不及防的嘎嘎嘎的尖锐鸣叫。

子时到了。

元九渊睁开眼,一屋子黑斗篷齐整跪在地上,红莲面具下一双双猩红的双眼兴奋和崇敬沸腾,眼巴巴地望着他。

这都是谁?

温故你又干了什么?

一人立站在人群中,似笑非笑说道:“殿下可是惧了我?若你当场服软认输,让大家知道你只有空口说白话的本事,我便不和你动手。”

夜伽蓝同情地望着他,兄弟,你别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