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单膝跪在水榭的玉阶上,低垂着眼,清逸的面庞苍白无血色,“弟子失责,未能将小九师弟带回来,请真君责罚。”
立在一侧重真人神色阴郁,怒气冲冲地道:“我的徒弟生死未卜,责罚你有什么意思?”
“师弟火气太大了,徐复并不是有意为之,你何必如此大动肝火?”萧疯子站出来护犊子。
徐复深深低下头,盯着眼前一方白玉砖,“师父莫在为我辩解了,若是小九师弟殒命,徐复愿一命抵一命。”
“你的能比的了我小九师弟的命?”妙真咬着牙口,恨恨地道。
萧疯子板住脸,正欲教训妙真几句,听见台上哗啦啦的珠帘碰撞声,一只玉洁无瑕的手从中探出来,向来神闲气定的紫衣真君,面上第一次有了沉凝的肃杀之意。
“不必再说,此事我已有定夺。”
紫衣真君沉吟道,目光穿过几人看向远处烟波浩渺,正是十九重城中的方向,“我与魔族相安无事多年,本不愿唤起正魔之间纷争,免得殃及无辜,因此魔族在圣墟伏击宗门弟子,我忍下这口气。”
“魔君派遣杀手残害我宗门弟子,我念在元九渊安然无恙,便当无事发生。”紫衣真君眯起修长的眼梢,蓦然冷笑一声,“可魔君欺人太甚,竟敢在我的眼皮下擒走元九渊,将我们天下第一宗视若无物,若是再忍下去,岂非君子所为?”
重真人难看的神色好转,拱手恳求道:“徒儿请命前往十九重城,将爱徒从十九重城带回来。”
“妙真愿随师父一同前去!”妙真撩起袍衫铿锵地跪在地上。
徐复抬起头,“弟子铸成大错,恳请真君让弟子一同前去。”
紫衣真君负手而立,风吹拂起织锦大袖,面容沉静庄严,颇有威仪四海之势,“你们三人缺一不可。”
重真人不满徐复将自己的爱徒弄丢,可心中明白,宗门弟子之中徐复实力强劲,能带上徐复前往十九重城,救下爱徒多一重把握。
徐复深深地叩首,朗声道:“弟子谢过真君。”
“别着急谢我。”紫衣真君勾起唇角,笑意有几分杀气,不急不缓地说:“宗门留下一千人,其余皆随我乘坐飞舟,去魔君的老巢会会他。”
在场的人皆惊。
玄月宗七座山峰,内门弟子的人数过万,虽说的阶段修行残差不齐,但平均下来人人皆是当世正派高手,这一万人空降到十九重城,连丧心病狂的极天魔君都没过这种待遇,现任魔君何德何能,竟能享受如此殊荣!
萧疯子噤若寒蝉,想想人在家里睡觉,一睁眼王宫里一万个人来打他,那副画面可真是太可怕了,“师尊,此事不妥。”
“有何不妥?”紫衣真君漫不经意地问。
萧疯子扭开酒葫芦,猛灌一大口酒,“我们与魔君井水不犯河水多年,此次若为元九渊大动干戈,怕是会引起魔君反扑,到时候生灵涂炭,为一个元九渊不值啊!”
紫衣真君颔首,似是认真思考他说的话,随即淡道:“你说得对。”
“所以你留下看家吧。”
萧疯子神色一滞,灰溜溜地不说话了。
紫衣真君唇间溢出一声不屑的轻笑,举重若轻般说:“魔君若敢动伤温……元九渊,我便烧了他的王宫,宰了他坐下三千灵童,叫他听到元九渊的名字便惶惶不可终日。”
重真人面露希冀之色,跃跃欲试地问:“师尊,我们何时出发?”
紫衣真君好整以暇地笑:“敲响召集钟,启用门内所有飞舟,即刻出发。”
……
这日月黑风高,城外的一间残垣断壁的庙宇。
房梁上破了一个大窟,勾着垂吊的蜘蛛网,乌脏的墙面看不清本来颜色,神台上的大佛金漆脱落,露出斑驳的铜锈,目之所及之处皆是灰败之气。
夜伽蓝服下疗伤丹药,强行压制住体内反噬的重伤,若七日之内不能赶回魔族疗愈,便会爆体惨死。
温故正襟危坐,眼睛不敢乱看,非常真诚地劝告,“你放我回去吧,我师父很疼我,要是他发现你抓走我,肯定会找你麻烦的。”
“你想骗我?”夜伽蓝软塌塌倚在神台一角,掩着嘴唇咳嗽,“重夷道嫌恶你的事魔族无人不知,你立开他不知道多快活呢!”
温故瞥他一眼,又低下头说:“不是的,我师父师姐,还有徐复师兄和紫衣真君都待我很好的。”
夜伽蓝被他惹笑了,“你个小魔崽子,他们名门正派的人恨我们魔族入骨,没杀你不过因为他们好面子,还想他们待你好?你痴人说梦。”
温故生气了,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夜伽蓝抽出一方鸳鸯戏水的锦绣,细致擦拭嘴角咳出的血迹,“是不是后悔方才没杀了我?”
“我手上不沾血。”温故闷闷地说。
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夜伽蓝笑得前仰后合,“我们魔族岂有手上不沾血的人?”
温故睨他一眼,不太开心地问:“你杀过很多人?”
夜伽蓝的笑声戛然而止,冶艳的面容蕴含讥诮,却满不在乎的语气说:“我练得是不杀人的魅术,但只要被我迷住的人,就会被灵童折磨的生不如死。”
原来是个打控制的法师。
温故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对我施展的是魅术?”
夜伽蓝气血上涌,喉咙猛地腥甜,这个问题还用问吗?他正色反问:“你不是好男色么?我化出那个温故你怎么没反应?”
温故挠挠后脑勺,装作很傻的样子说:“我已经长得那么好看,其他美人根本入不了法眼。”
自恋的夜伽蓝自愧不如,想到这,他取出小铜镜和铅粉,驾轻就熟地补上粉,遮住脸上露出的红痕,还拿出胭脂涂上鲜艳的胭脂。
半晌,他顾镜自怜,满意地望着镜子里如花似玉的美人。
温故偏过头,漆黑眼睛像星子明亮忽闪,好奇地望着。
若是在十九重城,有人敢用这种眼光盯着夜伽蓝的脸瞧,他定是会当场翻脸,但此刻他能感觉到,温故的眼神没有任何鄙夷和恶意,只是对一个男子涂脂抹粉很感兴趣。
“我可和你不一样。”夜伽蓝收回铜镜,扶着神台踉跄站起身,“我不是断袖之癖,只不过练得是魅术罢了。”
温故抿着嘴唇挤出一句夸赞:“你的魅术很厉害。”
能别提我的魅术吗?夜伽蓝不想理会他,走到破庙门口,忽然身形一顿,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地上,连叩首三个道:“属下见过魔将大人!”
空无一人的庙门口枯黄落叶轻轻浮动,一团浓厚黑雾凭空出现,身穿一袭黑斗篷,脸上戴着火莲面具的男人从滚滚黑雾中走出来,尖锐的怪笑回荡在庙宇里,“本将被徐复追的东奔西跑,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这只臭骚的狐狸。”
夜伽蓝讨好地笑着,站起身毕恭毕敬道:“属下有失远迎。”
魔将抬起脸,用下巴不屑端视他一遍,“那徐复有些本事,你这臭骚狐狸可真会躲安逸,害的几个兄弟葬身徐复手中。”
“是属下失职,没有能够为魔将解忧。”夜伽蓝习以为常为上司背锅,笑着问道:“魔将大人身上可有治伤的药?可否施舍属下一些?”
魔将从袖中取出一瓶药,随手扔到地上,“庙里的人是谁?”
夜伽蓝捡起地上的药,擦一擦收进怀里,听到问题,他怔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说:“是元九渊。”
若他独身一人将元九渊带回十九重城,便能跻身于魔君的三千灵童,和这位魔将一样威风凛凛,从此不用伏低做小,可如今遇到魔将,按照魔族人的品性,这个功劳是抢定了。
“元九渊?”
红莲面具下贪婪的双眼红浪翻涌,魔将几步向庙里走去,大喜过望地道:“我居然擒住了元九渊,为魔君解除心腹大患,高官厚禄指日可待啊!”
夜伽蓝惊讶于他的无耻,几步追上去,“魔将大人,元九渊是我们共同擒住的,您见了魔君可要告诉他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魔将不屑地冷笑,大步迈过庙宇的门槛,讥诮地问:“你的名字不就叫臭骚狐狸么?”
夜伽蓝逢迎的笑容僵在脸上,呆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
温故警惕蹲在神台后面,露出小半张英气冷峻的脸来,乌润黑圆的瞳仁干干净净,外面两人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比起夜伽蓝,这位魔将太讨厌了!
魔将来到神台前,瞧见他如获至宝,“哈哈!果真是元九渊!”
“你离我远点。”温故用力地瞪着他,刻意压着声音装凶狠。
魔将突然伸出手,如鬼魅一般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神台后面拽出来,“我割下元九渊一只耳朵先带回去复命,你这骚臭狐狸将他押送回十九重城,听明白了么?”
割……割耳朵?
温故吓得脸颊发白,想拿出佛珠中的重剑和他决一死战,可魔将阴郁森冷的鬼气压得他全身如同坠落到冰窖里,动弹不得。
求饶?不可能,温故身上很软,但骨头比石头还硬。
夜伽蓝走进来,低声恳求道:“魔将大人,属下已在魔君座下侍奉一百年,就在等这个升迁的机会,若是我能做上灵童,定当为您万死不辞……”
魔将睨他一眼,夜伽蓝身上轻纱遮体,外头披着一件松垮的袍子,比勾栏院里最放荡的小倌还要下贱,冷道:“你不过就是个供人的淫乐小玩意,竟敢在此和本将讨价还价,是觉得本将抢了你的功劳?”
“属下不敢。”夜伽蓝面如死灰。
魔将置之不理,取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拿到嘴边轻轻吹了吹,看向被他抓在手里的元九渊。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短暂的片刻,元九渊竟像突然变了一个人,面上不见方才一副视死如归的执拗,反倒困惑地眯起眼,随即冷冽逼人地盯视他。
那眼神若三九寒天的冰川,只是一眼,便看得魔将身上窜起一股寒意。
他恼羞成怒,决定不割耳朵了,挖出他的眼珠来也一样邀功。
魔将对自己的实力非常自信,元九渊不过金丹期,这样的修士在他手中如同玩具,杀了不知道多少个。
所以当元九渊突然摆脱桎梏,猝不及防攥住他的手腕,反手发力一扭,魔将怔愣一瞬,紧接着便觉得手中一松,匕首被夺了过去。
修白削长的手指指骨凸起清晰,很有男人清朗的气息,握着匕首干净利落地扎进魔将的脖子里,从他眼神变化至杀人不过三秒,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任何的犹豫。
暗红的血珠顺着雪亮的匕首滚落,点点滴滴落在地上。
“杀人的时候不要瞻前顾后。”
元九渊握着匕首的手搅动,温热的血流到皎洁的手背,瞥一眼大惊失色的夜伽蓝,轻描淡写地问:“此人是谁?”
夜伽蓝眼睁睁地望着他,沉浸在惊心动魄的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元九渊拔出匕首,动脉的血像鲜花怒放,冲透了黑斗篷溢出来,魔将砰然重重仰倒在地上,砸起一地尘土飞扬。
半晌,夜伽蓝回过神来,喃喃地道:“他只是想割你耳朵,并不是想杀你。”
“哦?抱歉。”
元九渊面上没有任何悔过之意,屈身捞起黑斗篷一角,慢条斯理擦擦手背上的血迹。
此人果然深不可测。
夜伽蓝心中大呼上了当,极天魔君的崽子能是单纯的小羊羔?一路上处心积虑伪装无辜弱势,就在等魔将放松警惕的这一秒将他一击必杀。
他居然傻得相信此人说手上从不沾血,还嘲讽他不是魔族人,现在想起来一阵后怕,若不是他从未展露恶意,恐怕和魔将同一个下场。
夜伽蓝心思缜密,冷静下来后想明白了元九渊的意思。
在纳戒中他命悬一线,杀他如同杀鸡一样简单,元九渊却未动手,反倒给他盖上衣衫,静静地等待他苏醒。
这是施恩。
方才行云流水地杀了欺辱他的魔将,手法冷漠残酷,比杀个畜生还要淡定自若。
这是施威。
恩威并施地告诫他,叫他擦亮眼睛,好好认清自己的处境,不要心怀诡计想将他献给魔君。
夜伽蓝面色煞白,下颚微微颤抖,心中又惊又惧,难道此番功亏一篑了吗?
他不甘心输在这一步,若是回到十九重城继续做人下人,整日被人欺辱践踏,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夜伽蓝决定再赌一把。
“风花雪月,听我号令!”
元九渊抬起眼,破败的庙宇消失的无影无踪,一间轻纱帷幔的小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扑面而来温柔细致的香味。
烛火透过锦纱摇曳,照在墙上一道清瘦的影子,正在用小瓢撩起水迎面浇在脸上,舒适地缓缓低吟出声。
元九渊纹丝不动,无风暗红的纱帘自然撩起,暖阁的浴桶里坐着一位青年,湿透的黑发披在削直挺拔的肩膀,脊背上肌理线条清晰起伏,蛰伏着爆发的力量感。
元九渊眯起眼睛,有几分惑然之色。
青年慢悠悠回过头来,鼻挺唇薄,轮廓若仙人的大笔一笔勾画,俊得如同春露秋霜,见了来人,他不羞不躁,掩着嘴唇轻笑,娇滴滴嗔怒道:“郎君,你来的太晚了。”
夜伽蓝非常满意这个作品,你不是很自恋么?给你整一个一模一样的美人,难道你不沉迷在美色里?
却没想到元九渊没有饿虎扑食,微蹙起的眉头竟是有几分嫌恶,似是被狠狠恶心到了。
随即他从幻影中挣脱而出,撇过头冷冷看向夜伽蓝,淡问:“你找死?”
再次被反噬的夜伽蓝胸口阵痛,全身的血液倒流,几乎要昏死过去,他以雷霆般的速度从纳戒中取出衣裳,一件一件全穿在身上,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肉在外面。
“别杀我,我以后再也不敢对你施展魅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