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纱的窗格透出一道斑驳竹影,桌上烛光明亮,跳跃的光芒落在一张挺俊的脸上。
浓色锦袍衬得男人面如冠玉,清瘦削直的下颌线清晰,仿佛一笔春露秋霜,眉宇之间有几分凛冽之意,生着一副薄幸寡情的冷清相。
但此刻,他正在直勾勾地望着烛火。
一天之内从金丹直到元婴,淡定冷静如元九渊也不得不陷入震惊。
难不成真的是紫衣真君所说的涅槃之体?
元九渊拧眉沉思,若真的是紫衣真君所说的涅槃之体,为何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出异样?
三年以来,他夜以继日,锲而不舍地修行,却从未向前踏出一步,温故才来了短短时间,就连破两阶,轻而易举达到元婴期。
论起资质根骨,元九渊曾是修真界独一无二的天才,从金丹期到元婴,他用了一年时间,这是千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先例。
温故却比他更快。
比起复杂倾轧的现代社会,或许温故比他更适合待在修真界。
元九渊很了解宗门,重真人孤僻刻薄,妙真冷若冰霜,徐复表面上谦谦君子,实际上不近人情,紫衣真君颓唐消沉,多少年不曾管过宗门诸事,却为了温故大打薛真人的脸。
这些人皆是人中龙凤,若只是恭维讨好,只会被当成溜须拍马之徒,又怎会让他们推心置腹,真心实意地待他好?
温故的身上,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元九渊却真实感受到了。
曾经他穷途末路,只剩入魔这一条万劫不复的路,而如今大路朝天,繁花似锦。
他想,温故就是他的天道。
这天夜里,浩渺烟波的大泽之中,元九渊再次见到他的天道。
温故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脑袋埋进臂弯里,团成一颗小小的团子,到肩膀的漆黑头发露出一角莹白干净的耳朵尖,后脖颈细腻纤弱,似凑近就能嗅到他身上沐浴后纯真的气息。
元九渊躬身,手掌撑着波光粼粼的大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良久,温故抬起头来,秀挺的鼻子尖尖发红,清澈明净的眼眸泛着湿意,黏着鼻音的嗓音软绵绵,“你为什么把鬼抓回来?”
明明是很严厉的质问,但从他嘴里讲出来,只让人觉得好可怜。
饶是心如铁石的元九渊,瞧见他的眼泪不由一怔,语气骤然危险起来,“阴灵又恐吓你了?”
真是屡教不改。
温故用力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没吓我,只是一直跟着我。”
“你莫再哭了,我定会帮你讨个公道。”
虽然温故哭起来很动人很好看,元九渊却于心不忍,不想看他掉眼泪。
温故定定地看着他,缓缓眨眨眼,“我可以不哭,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别说一件,千件万件元九渊都能答应,“何事?”
“以后不要把鬼带回家。”温故郑重其事地说。
元九渊稍思量,便道:“好。”
不能带回家,若将阴灵藏在外面,不算违背约定。
温故快速擦擦眼泪,抹抹发红的鼻尖,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天太忙了,没有给你做菜,你明天只能吃剧组的盒饭了。”
雨过天晴来的太快,温故真的是太好哄了,元九渊修直的眼尾上挑,看着他,“无碍,我可以再等一日,我想问问你修行的事情。”
温故又把对镜非明说过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元九渊,顺便赞叹一下元九渊涅槃之体的厉害。
元九渊听完,不禁低低地笑出声,“这番经历莫要对他人讲,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
温故神色一凛,小声诚实说:“可是我对镜非明说过了,他是不会害我们的。”
“镜非明?”
“对,我们的新朋友,他没有来找过你么?”
元九渊从温故口中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若你信任他,告诉他也无妨。”
“我明白的。”
温故不呆也不傻,直觉敏锐能迅速分辨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元九渊。”
“嗯?”
这一声温柔耐心,元九渊偏过头,目光细致地望着他。
温故顿时生出羞怯,脸颊微微发热,佯装一本正经的说:“我要是能见到你就好了。”
元九渊沉默一瞬,“若你见到我,你会失望的。”
狂妄自负乃英雄本色,不论九天之上,还是九幽之下,他从不畏惧,可若是温故真正的见到他,却不喜欢他,这比幽冥地狱更令他畏惧。
温故的眼神透亮清润,很是认真地说:“不会的,你是我遇到最好的人。”
“比商则呢?”元九渊紧紧盯着他,似是漫不经心地问。
温故的鼻子嫌弃地皱一下,“你比他好很多。”
“很多是几何?”
“很多很多,就像这片大泽一样多。”
元九渊低低笑了,非常之开心。
……
深夜酒店房间里万籁俱寂,小黑影贴在玻璃外面,一双幽怨的眼睛透过百叶帘,死死瞪着一个让鬼背黑锅的人。
温故睡得很香,胸口绵长的起伏,嘴里咕哝咕哝,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
小黑影等了一天一夜,这个人并没有欲擒故纵,难道是真的想放他走吗?
不管怎么样,趁着温故睡着了,是逃跑的最好时机,小黑影不再犹豫不决,两只手扒着墙面,身体缓缓地向下滑去,渐渐消失在窗边。
小黑影心中想不过如此,虽然有些捉鬼的本事,但毕竟是个活人,是活人就需要睡觉,睡着了能把他怎么样?
黑影顺着墙面快速地窜动,远远地离开温故的房间,就在他落到酒店大厅的一瞬间,一股强硬的力道从背后猛地拉起,黑影就像弹簧一样弹上墙面,赫然回到了窗边的位置。
元九渊站在半开的窗边,双手干脆利落地结成法印,不疾不徐地瞧着小黑影,“跑什么跑?”
似有千斤坠压在背上,小黑影一动不能动,“是你让我走的。”
“哦?”元九渊不置可否,“那你为何一直跟着我?”
小黑影很委屈,你让我走,我不敢走,担心你把我抓回来,我鼓起勇气走了,你真得把我抓回来,还问我为什么跟着你!
你到底要怎么样?!
元九渊松开法印,似笑非笑地道:“我今日心情好,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你再跟着我,我便让你魂飞魄散。”
“那我可以走了吗?”小黑影身上骤然轻松,很谨慎地问。
元九渊慢条斯理说:“不可,你找个僻静之处待着,切勿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但不能离我太远,若是你真敢走,结果……”
小黑影沉默了,开始破罐子破摔,“不如你现在就让我魂飞魄散吧。”
“你三番两次吓到我,我留着你做一颗灵璃珠,当做是对我的赔偿。”元九渊看得出来,温故的工作很好,不缺钱,他想要让温故开心,就要钱买不到的东西。
小黑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什么是灵璃珠?”
元九渊微微一笑,灵璃珠便是住着阴灵的珠子,携带在身即使身处盛夏,也不觉得炎热,还有镇神入定的作用,阴灵居住在灵璃珠中,会渐渐削弱枉死的鬼气,能早日投胎做人。
作为他送给温故的第一件礼物。
清晨,徐姐拎着早饭,带着剧组的化妆师,风风火火地闯进门。
元九渊将一沓雪白的文件递给她,果乐传媒的协议,他在最后一页签上了温故的名字。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徐姐咋舌,迫不及待地翻到待遇那一页,瞧见果乐传媒给出的王牌待遇,眼睛瞪的更大了。
“你这可是飞黄腾达了,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啊!”
元九渊坐在化妆镜前,仔细瞧着温故的脸,“附加协议在第七页。”
徐姐翻到第七页,温故签约果乐传媒只提出唯一一条协议,经纪人依旧用徐姐,不考虑任何果乐传媒的经纪人。
元九渊睨一眼她热泪盈眶的样子,附加协议是温故写的,温故心里总能记住别人对他的好。
心中不由庆幸,庆幸商则是个呆瓜,他才有幸得到温故。
今天依旧拍风休烈和小鲛人的故事,风休烈独身一人离开东海,前往魔域寻找求生之道,在路上偶然发现一直跟在他身后,刚刚学会化人形的小鲛人。
风休烈身负重伤,风餐露宿,小鲛人用鲛人泪珠为他换来疗伤药物,正是因此惹来了杀身之祸,小鲛人落入恶人的手中,几日不给他水露,逼迫他露出原形,要剖开鲛人尾来取得泪珠。
恰逢风休烈出手相救,杀光了所有恶人,抱着小鲛人全身浴血走出庄中,小鲛人因此喜欢上了风休烈,而风休烈同时为他动了心。
剧情没什么问题,但元九渊不太满意。
秦导坐在监视器前,拉下一角墨镜,“你是说,风休烈不会为他杀人吗?”
元九渊端着剧本,轻描淡写地道:“此时他身边狼顾虎视,危机四伏,若是屠庄将暴露行踪,风休烈为何为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做到如此地步?”
“因为他心动了啊,小鲛人为他付出这么多,他难道不会心动吗?”秦导寸步不让。
元九渊沉吟道:“心动又如何?风休烈岂是会为美色折腰之人。”
秦导盯着他的脸看几秒,“温故”又演风休烈,又演小鲛人,对两个角色的理解很有发言权,他幽幽叹口气,“我还是觉得他该杀,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那是莽夫。”元九渊冷冷地说。
秦导无奈扶住额头,“按你所说的,风休烈从头到尾没喜欢过小鲛人吗?”
元九渊不疾不徐地道:“鲛人因他而死,他自然心存感激,但若是情爱,从未有过。”
“面对这样的小鲛人,风休烈真的就没心动过?”秦导坐不住了,温故的小鲛人演的太好了,获得剧组的一致好评,风休烈得是多么的百炼成钢,看到温故的小鲛人,居然能没有任何波澜?
元九渊不假思索地道:“没有。”
秦导久久无语,提出一条解决方案,“我们多拍几条不一样的剧情,等到后期看看哪个版本的剧情更好。”
元九渊冷淡点头,勉强同意了。
翌日。
努力修行一整天的温故又穿回来了,再一次被商则狂轰滥炸的电话吵醒。
温故以前从没发现,商则居然有这样死缠烂打的时候,不会该又想让他做1吧?
白天他忙拍戏,秦导临时改剧本,已经拍过的戏重新多拍几个备用版本,从早上一直拍到日暮西沉,温故终于得到了短暂的解放。
从超市买点菜,他拎着购物袋悠哉悠哉地前往停车场,刷着手机里的菜谱,盘算明天该给元九渊做点什么好吃的。
刚从超市出来,背后响起一道熟悉陌生的声音——
“温故。”
温故诧异回过头,商则靠在一辆漆黑轿车上,打理整洁的头发散乱,下颚一层颓废的胡茬,眼神阴郁生冷,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你怎么在这?”温故问道。
商则死死地盯着他,咄咄逼人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你是不是不想看见我?嗯?”
温故莫名其妙,好声好气地说:“上次不是说清楚了么,你干嘛一直缠着我。”
“你当我商则是什么人?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商则一步步走近他。
温故无可奈何,“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商则站在他眼前,高大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嗅着他身上清爽的气息,低声道:“想让我放过你?那你和我睡一觉。”
顿一下,商则讥诮地笑了,“你从来没有体验过满足的滋味吧,被我满足过的人,可都离不开我。”
温故被他的露骨和无耻震惊到了,脸颊从耳根泛起气愤的红,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我嫌你脏,你离我远一点。”
商则脸上的笑意消失的一干二净,“我脏?你以为你有多干净?”
说着话,他失去理智,伸出手去抓温故的手腕,要将温故压在车前盖上好好审问。
温故后退几步,掏出车钥匙摁下开锁,几步登上驾驶座,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商则的手多余的停在半空,缓缓地握成拳头,骨节泛出用力过度的青色,半晌,他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
“岛上的别墅整理干净了么?客人马上要到了。”
“很好,动手吧。”
“让他们动手的时候小心点,别弄伤他的脸,断条腿无所谓,正好让他永远也无法离开我。”
挂断电话,商则喃喃道:“温故,这都是你逼我的。”
汽车行驶在沿海公路上,温故点开收音机放一首舒心的歌,刚才商则神经病的状态吓到他了。
梦里商则已经和韩昭暧昧不清,把他害的毁容了,却还口口声声的说喜欢他,这能是什么正经人?
红灯口,温故气愤地锤一下方向盘,刚才就应该狠狠地骂商则几句,才能解心头之气。
窗口两侧同时驶入两辆黑色轿车,司机身穿西装,同样戴着墨镜,两人匀速的将温故的车夹在中间。
温故顿时警惕,默不作声地踩住刹车,想等待两人走了之后再走,两个司机却同时踩住刹车,摆明了是为他而来。
后面车队催促的汽笛声令人烦躁,温故深呼吸一口气,盯着红绿灯,绿灯的最后一秒,他猛地踩动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出去。
心里很慌乱,但他的手很稳,掰斜后车镜往后面瞥一眼,两辆汽车居然不顾红灯,紧紧地跟着他!
这是要扣分的!
温故快速点开手机地图,选择了一条逼仄的小路,能利用地形优势甩掉两个人。
谁料,正前方的岔路口拐过来三辆并排行驶的汽车,以一个拦路虎的姿势将他围剿,现在他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放弃挣扎,束手就擒。
一个就是踩住油门撞上去,拼个鱼死网破,温故骨子里执拗的劲让他选择第二个,谁知道这些人要抓他干什么?
他扣紧安全带,心中唯一的念头,元九渊,今天又不能给你做菜了。
车速风驰电掣,轮胎刮过马路响起尖利刺耳的声音,前方的汽车没想到他这么勇,居然敢直接撞上来,连忙倒车向后退。
后面的车不知道情况,没有任何减速猛地撞在温故的车后——
“砰!!!”
轻巧的轿车撞出几米远,失重斜翻在地,碎掉玻璃渣子迸了满地,弹出的安全气囊充满了挡风玻璃。
温故眼前一片漆黑,两侧额头痛得发紧,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脑子里有无数道声音在说话。
“毁容的温故好可怜,可商则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得到他而已,要怪只能怪商则太爱他了。”
“温故毁容了,最惨的还不是商则吗?面对这样一张脸,他该有多心疼!”
“呜呜呜我的商则宝贝,你别哭了,温故可以整容的,他的脸很快就恢复了!”
温故被这些声音气得眼圈发红,如果能爬起来,他一定好好质问,都在说什么啊!
他的脸明明好好的,根本没毁容,谁在乎商则哭不哭,如果是商则派人把车撞翻,哪管商则爱不爱他,他只想报警!
撞翻汽车的司机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蓦然回过神来,跳下车大喊:“快救人!”
几个人立即推开车门,凑到侧翻的轿车前,司机没看见流出的血,长长松一口气,他爬到车窗上往里面看,却看见驾驶座上空无一人。
“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