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初次面基

“师父,小九绝非你所说的冷酷无情,弟子相信自己的眼睛。”

凌霄峰的殿宇之中,徐复单膝在蒲团上,低垂着头,语气坚定执着。

萧疯子不屑地说:“你到是学会护着他,你看这几日他来找过你么?”

徐复抬起眼,目光镇定地望着师父,“小九这都是为了我好,他不愿我像他一样成为众矢之的,他不来找我又如何?我去找他也一样的。”

“你还想去找他?”萧疯子直眉瞪眼。

若是往日,徐复早已沉默不语,但圣墟此行之后,他的小九师弟令他明白一个道理,以前,他对得起家族的期望,对得起宗门的荣誉,对得起师父的培养,唯独对不起自己。

道可道,非恒道,君子在这世间第一便要对得住自己,其次……徐复想对得住小九的一片真挚情义。

作为小九的师兄,他不能明哲保身,置身事外,那样的他不值得小九的喜欢。

“我不但要去找他,还要当着宗门弟子的面,让他们知道,小九是我徐复最亲的师弟,谁也不可欺负他。”

徐复一字一板地道。

萧疯子被他气得火冒三丈,不明白自己得意门生,和温故去了一趟圣墟,就变成这样,“好!好!好!你就不怕我打你?”

徐复俯身,深深磕一个头,“弟子无意惹师父动怒,弟子不止明日去找他,以后日日都要光明正大的去千鹤峰,师父请一同罚了吧!”

萧疯子半晌说不出来话,良久,喃喃问道:“这……元九渊到底有什么好的?怎么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徐复稍怔,款款道:“小九与人为善,真挚直率,有一颗赤子之心。”

萧疯子很疑惑,非常疑惑,这些形容词,和他印象中的元九渊完全相反。

到底哪个词语和元九渊有关系?

与此同时,千鹤峰上。

元九渊再一次从桌案上抬起头,肩上的沉甸甸的披风滑落下去,他伸手随意捞起,另只手刻不容缓地拿起留影镜。

与温故每一日短暂的聊天,他都非常期待。

今天的温故看上去很高兴,眼梢弯成两道深邃的弧形,眼睛里的笑意几乎溢出来,“我为你交了一位新朋友,水镜峰的镜非明师弟,你们一定会很投缘的。”

说完这句,他弯弯的眼角径直耷拉下来,忧愁地说:“师姐说师父可能马上要渡雷劫,若是能熬过这次雷劫,他就能到合道期,师父表现得若无其事,我想他心里一定很担忧吧?”

“百年的修行在此一举,我们最近一定要多多陪他。”

“不过我相信师父人这么好,一定会尽如人意的。”

温故神态认真地说道。

元九渊顿住,那个戾气的梦里,之所以能轻而易举地杀了重夷道,就是因为重夷道渡劫失败,功亏一篑,修为大不如以前,成了半个废人。

温故的希冀要落空了,元九渊并不在意重夷道是否能渡劫成功,成也罢,败也罢,和他没有任何干系,他只是不想让温故失落难过。

那便希望重夷道能顺利渡劫,元九渊心中想道。

“对了。”说到很重要的事情,温故瞬间正襟危坐,皱着眉头疑惑地道,“我这次穿过来时,在一个很古怪的地方,见到了你,你做了什么吗?”

一缕月色穿过窗隙落在元九渊的后背,他怔怔地望着镜面,几秒后猛然站起身来。

是乾坤葫芦!

元九渊素来沉静冷漠的心,被一种欢喜情绪煮到沸腾了。

他情不自禁地弯起眉梢眼角,笑意深入眼底,立即取出佛珠中的乾坤葫芦,郑重地捧在手心里。

今天晚上,能见到温故了么?

紧接着,元九渊的心向下一沉,垂目望着镜中自己的脸,鬼罗汉说他的相貌七分像当年的极天魔君,身上流着和魔君一样的血,是天生的恶种。

他性情潇洒恣意,有三分邪气,这世间的人轻视,厌恶,憎恨,他从不在意,因为他早已下定决心,要与名门正派为敌,要做这世间所有人的噩梦。

这几年来,元九渊的心志坚如磐石,从未有过一刻的动摇,但这瞬间,一道声音从心底响起——

“元九渊,温故若是知道你的真实本性,岂会看你一眼?”

这一夜,元九渊念了千遍的静心咒,直至天明。

翌日的清晨,元九渊刚刚来到广场,紫衣真君座下的女弟子奉命前来,请他再次去一趟水榭。

今日紫衣真君衣冠整齐,坐在软榻上,怀中半抱着紫檀木的胡琴,拉奏一曲珠圆玉润的调子,赤着的足悠然在地毯打着节拍,撞得金环叮当乱响。

“师尊。”

元九渊心不在焉地拱手。

琴声戛然而止,紫衣真君抬起脸,目光中含着同情打量一遍他,“我唤你来,想问问近日修行进展如何?”

元九渊理直气壮的说:“毫无进展。”

“嗯……”紫衣真君撂下胡琴,起身长身玉立,一本正经地说:“我观你修行这几年,毫无进展,你可有想过是何原因?”

“不知。”

元九渊心中明白答案,他不适合道修这条路。

紫衣真君若有所思,“可是因为你身上有一半魔族之血?”

元九渊眼梢眯起,沉默不语,紫衣真君唤他来,就为了羞辱与他?

“既是如此,我赠你一颗修行丹药,你回去服下,试试我炼制的丹药,能不能克住魔族的血。”紫衣真君拿起桌上的锦盒,推开递到他面前。

盒子中一颗浅紫色丹药,泛着一层薄薄柔光,宛如价值连城的紫宝石。

淡淡的异香充斥在空气里。

正是传闻中的“澹然朱紫”,据说此物是七百年前,紫衣真君在一处深渊秘境,遇到一只修行千年,成了精怪的紫灵芝。

紫灵芝乃常见之物,若想成精,必须要在灵气充盈之地生长,耐得住风吹雨打四千年,才能脱壳成精,成为芝神,其身上的精华极为霸道,仅是一滴就能修士的修为突飞猛进。

修真界有记载以来,偶人遇到芝神,但却从未有人抓住过,因为芝神的根茎在地面绵延数百里,一旦有人进入领域,他立即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寻找灵芝的人精疲力尽地离去,他才会再次出现。

紫衣真君的修为不同常人,与那芝神追了半年,直到那芝神再也受不了东躲西藏的日子,扯下一片叶子赠与他。

他便用这颗叶子炼了三颗“澹然朱紫”,一颗自己服用,一颗送给最宠幸的弟子重夷道,而这世上最后一颗,即将到元九渊的手里。

元九渊怔住,前日见面,紫衣真君可是很厌恶他,今日却如此贵重的药给他,难不成是温故又做了什么?

“谢过师尊的赠药,弟子定当不负厚望。”

紫衣真君轻轻一笑,心满意足地瞧着他,身患的怪病最显著的一个特征,便是记忆力时好时坏,有时记得清楚,有时连自己姓名都想不起来。

元九渊表现出来的症状和他一模一样,他心中不由同情,自己已是一千岁,此生游戏人间活的够本,但元九渊年纪轻轻,就患上这个怪病,作为师尊,多多关爱他是应该的。

紫衣真君分出一缕神识,跟着元九渊出门而去,他要认真探究元九渊的发病时间,这样也能掌握自己的发病规律。

水镜峰巨大玄武龟壳上坐满一众黑压压的弟子,清晨的阳光初升,万里云蒸霞蔚,恍如仙境一般。

元九渊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办,刚刚踏上玉阶,一道熟悉的身影赫然轻巧地跃过来。

“小九。”

徐复笑吟吟站在他面前,眼底闪着喜悦光彩。

又是这个热情的师兄,小九?别叫这么恶心,元九渊耐着性子道,“在下元九渊,请问这位徐师兄有何贵干?”

“小九,你的良苦用心我都明白,但人生在世,若是只在意旁人眼光,却不能遵从本心,岂不是活的窝囊?”徐复义正言辞地道。

元九渊面无表情,“我元九渊何时对你良苦用心?”

徐复向前走一步,拉近距离,认真地低声道:“我知你心中为我着想,但我徐复并非沽名钓誉之徒,你待我真挚诚恳,我徐复报之以桃,我便要在宗门众人面前,认下你这个师弟。”

方才此番举动早已引起众弟子的注意,一个是宗门里风光无限的徐师兄,一个则是人见人嫌的魔族孽种,谁也不想到徐复竟然想和元九渊做朋友,元九渊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但是,我不想做你的师弟。”元九渊冷漠拒绝。

徐复心中的好师弟是温故,元九渊不想和旁人分享温故的好。

徐复稍怔,不解他为何对自己态度判若两人,心中难免失落,“小九,你怎么了?”

元九渊不想理会他,径直向前走去,徐复呆在原地,脸上的神色难堪。

见到元九渊走过来,众弟子不约而同地让开一条宽敞的路,宛如一滴墨水落进清水里,大家避之不及,连衣带都不想和他擦到。

元九渊一路走到滕紫芝身前,没有说一句废话,从怀中取出一张叠整齐的纸,“这是你要的。”

“你……”滕紫芝欲言又止,双手接过,打开瞧见退婚书三个字,娇俏的脸上脸色顿时煞白,叫住转身欲走的元九渊,“元九渊,若你能改邪归正,发誓此生不与魔族来往,我愿意以身试险,替名门正派守你一生。”

“紫芝师妹!万万不可!”

大病初愈的李仁从人群中走出来,虚弱地扶着身边的人,“我在圣墟之中,亲眼见到他与两个魔族妖人勾结,此事尚未来得及禀告紫衣真君。”

满堂惊诧。

滕紫芝呆愣,心中很奇怪,圣墟之中她一直与李仁在一起,何时见过元九渊与魔族人勾结?

“我就说嘛,以他的修为,还能取得乾坤葫芦,原来是有好朋友的帮助!”

“宗门弟子在圣墟遭遇伏击,一看就是里应外合,这元九渊好毒的一颗心,身在曹营心在汉,合着魔族来害宗门弟子的性命!”

“魔族的人怎么会有好人,这就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第一个请紫衣真君杀了他,以儆效尤。”

“杀了他……”

“千刀万剐!”

众人义愤填膺。

元九渊的肩膀松弛,回过身望向众人,嘴角衔着冷笑,不屑一顾地说:“杀个人而言,何须如此吵闹?”

话音落下,一道清冷悦耳的女声破开喧哗的人群——

“千鹤峰妙真在此,我看谁敢动我师弟。”

妙真一袭素雅的白衣,身后背着长剑,她生得明眸皓齿,笑起来如沐春风,“我当是谁在这聚众闹事,原来是天道峰的李仁,你不是中了魔族的奇毒么,怎么还没死呢?”

李仁被她气得胸口一梗,“此事事关重大,请寒月仙子公平正义,莫要护短。”

妙真轻轻拍拍元九渊肩膀,示意包在自己身上了,瞧着李仁道,“我是千鹤峰的大师姐,我不护我的小师弟,难道还要护你这个短命鬼?”

“你!”李仁推开搀扶他的人,怒气冲冲甩袖,“我不与女子一般见识!”

妙真掩住嘴唇,目光讥诮,吃吃地笑出声,“你自己理亏词穷,自知争不过我,偏偏要说我个女子,好让大家觉得你胜我一筹,真是空长一颗蠢脑袋,不如割下来给你师父当丹炉。”

李仁没想到她貌美心狠,舌灿莲花,气得说不出话。

妙真目光扫过众人,幽幽地叹口气,“一个人随口一说你们都信,我不知你们是坏还是笨,我还说李仁被魔族蛊惑,故意栽赃我小师弟呢,你们信不信?”

“众位,我可为小九师弟作证。”

徐复飞身越过黑压压人群,轻飘飘落在元九渊身侧,此生第一次说谎,但他说得镇定自若——

“我的小九师弟从进入圣墟,便一直和我同行,我可以证明,他未和魔族人勾结,若我说一句虚言,便让我此生求而不得,死在魔族之人手中。”

说罢,他看向李仁,“你不与女子交谈,我是男子,你可敢和我对峙?”

李仁哑口无言,谁能想到,那个众人嫌恶的元九渊,竟然有一个为他遮风挡雨的师姐,还有一位临危不惧,为他力挽狂澜的师兄?

众人有所不知,方才徐复心急如焚,不明白为何小九师弟如此冷漠。

就在他冥思苦想之际,突然察觉到一股润物细无声的神识,正在悄无声息地跟在元九渊身后,这道神识隐藏的极为精妙,若不是徐复全神贯注,不能察觉出来。

宗门之中除了紫衣真君,其他峰主的神识不可能翻山越岭,穿过如此遥远的距离,徐复心里顿时明白小九的师弟的好意!

原来小九师弟知道自己被紫衣真君的神识跟随,才不敢与自己相认,是自己迟钝,竟然误会了师弟一片好心。

徐复心中的热流涌动,师弟一定在背后隐忍委屈,此情此义,无以为报。

元九渊此刻,有几分无奈,每当他想这些名门正派烂透了,要杀得他们片甲不留,要让他们跪在自己脚下颤抖,就会冒出一两个人来保护他。

名门正派并非全是一丘之貉。

他想,自己是个天生的恶种,生来就是要傲立巅峰,藐视世间一切规则,但温故的出现,变成了暴雨倾盆之际,头上出突然现的一把伞,为他遮风避雨,告诉他,你并非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此事最终在李仁面如死灰中结束,元九渊毫发无损地回到千鹤峰,重真人听闻此事,当即怒气冲冲御剑追到天道峰,要和薛真人大战三百回合,为自己的好徒弟讨回公道。

是夜。

元九渊再次使用离魂之术,钻进乾坤葫芦,来到那一片神秘的大泽。

静心咒现在对他没有任何作用,他深深呼吸,垂首闭上眼,心中认真默数秒数,一秒一秒。

直到三百七十四秒。

子时将至,元九渊睁开眼,望着白茫茫的大泽,几乎能听见灵魂急促的心跳声。

……

马上十二点,温故端着手机,一手正在抄菜谱,打算下次给元九渊换换口味。

和果乐传媒的签约的事要和元九渊商量商量,当务之急是三天后要进《罗刹天》剧组了!

温故支着下颚,深深叹口气,他可能会是史上第一个做一休一的演员了,能被骂的名垂青史。

钟表的秒针指到十二点,眨眼之间,客厅里事物消失不见,温故再一次站在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泽。

还有,元九渊。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元九渊缓缓俯下身,似乎想要贴近温故,漆黑眼底闪动难以言喻的光泽,在万籁无声里,他低沉的声音尤为的清晰,“温故。”

猝不及防的吓得温故身体一僵,听见“吧嗒”声响,他下意识低下头,看到了自己手机落在碧蓝色的虚空里。

温故没想到手机居然也跟自己过来了,第一次面基,他有点紧张,缓缓吐出一口气——

“小九,你好啊!”

元九渊听见他的声音似在心田里,软软的,尾音欢愉的上翘,一直紧绷的心弦顿时松懈。

对,我就是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