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玉碎

余宁市刑警一队手持荷枪实弹,悄无声息地潜入小区,走廊拐角高队长侧过身,往温故家门口迅速瞥一眼。

房门半开半掩,地上伸出一条手臂,虚虚扒着地面,像在努力往出爬,高队长神色一紧,低声和下属说:“通知医疗队,嫌疑人已经进到群众家中,目前看来群众受伤严重……”

“这个阎善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凶残至极。”高队长心中默默道一句。

说完,他再次侧过头,那条手臂突然迅速地缩回去,看起来被拖进了屋子里。

门关上了。

高队长心中猛地一跳,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寂静——

“啊!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客厅里,阎善躺在鲜艳血泊中,由于失血过多造成的晕眩,眼前的元九渊忽隐忽现,生出几条重影,生死攸关之际,他福至心灵,“你说的是家伙吧?我有,就在这里。”

伸出一根颤巍巍血淋淋的手指,指向掉在地上的枪。

元九渊掂起枪,意兴阑珊地在手中把转,“此物很值钱么?”

阎善裂开嘴,牙上和嘴里全是内脏渗出来的血,“不值钱,但我用这东西杀过七个人,这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

枪在元九渊看来不过是一堆废铁,杀人还需要借助工具?他随手撂在桌上,高高在上地望着阎善,“你早说不就成了。”

听上去很嫌弃,阎善敢怒不敢言,脊椎骨断了他也动不了,明白这次自己这次彻底栽了,“你……也杀过人吧?”

那一瞥的眼神,阎善毕生难忘,真正杀过人的人,眼神是不一样的。

元九渊似是觉得这个问题好笑,低垂着眼轻哧,“杀过不少。”

房门外,高队长熟稔打手势,安排队伍分成两侧,根据线报,阎善曾经学过格斗之术,身强体壮,一身的腱子肉,而且手里还有家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

高队长耳朵贴在门上,里面寂静无声,难道……温故已经死了?

如同在印证他的想法,一缕血顺着门缝淌出来,高队长痛心疾首,“爆破组,准备破门!”

轰!!

温故刚刚换上没多久的新门,在一声惊心动魄的声音里再次报废了。

然后,高队长和一队气势汹汹的刑警全呆住了,此情此景,是多么地熟悉。

仿佛昨日重现。

凶神恶煞的阎善趴在地上,仰起头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像是在外的游子重回到了故乡。

而受害人此时靠在桌沿,半抱着手臂,审视地望着破门而入的警察。

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像是被人打扰了好事。

头发花白的雪龙王和刑警一样目瞪口呆,呆滞地望着地上的阎善。

一个刑警冲上去,手铐快速铐住阎善,阎善一动也不动,嘿嘿地笑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反咬一口,“警察同志,我要实名举报,他也杀人!”

“他杀谁了?”

高队长心有余悸地看一眼元九渊,确信这个小明星完好无损,压根没把阎善说的话当一回事。

阎善想也不想地道:“他亲口说的,他杀过响马,杀过海寇,还杀过一派魔修,他杀过上百人!”

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阎善已经疯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你起点的小说看多了吧,人家是明星,又不是龙傲天。”拷住阎善的警察忍不住吐槽。

高队长从震惊回过神,愁眉苦脸地搭住元九渊肩膀,“真是谢谢你,这人我们追踪二十年,今天终于抓住了。”

“赏钱呢?”元九渊不着痕迹躲开他的手。

高队长搓搓手,讪笑道:“我写申请,尽快一周之内送给你。”

很心痛即将要面对的巨额医药费,但终于抓住这个心头之患,高队长马上升官发财,自然很高兴。

钱已落袋,元九渊不再多说,希望温故不用再操心钱的事情了。

阎善被两个警察抬起来,面孔狰狞扭曲,声嘶力竭地大喊:“我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杀过人!你们快抓住他!”

高队长看阎善的眼神多了同情,疯得不轻,这得花多少钱才能治好啊!

“你们相信我!我求你们相信我!他真是杀过人!”两个警察抬着全身瘫软的阎善出了门,他依旧像着魔一样地呐喊,直到声音渐渐远去。

元九渊虚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看到桌上的枪,高队长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正要塞进证物袋里,听到身旁的元九渊道——

“此物现在是我的,得加钱。”

高队长被他的“幽默”逗笑了,“加钱是不可能,钱都是上面发的,但我可以申请给你开个新闻发布会,到时候让你再风光一把。”

元九渊定定地望着枪被装进证物箱,然后被两个警察同事护送离开,心中不悦,这个名叫阎善的歹人,未免过于寒酸。

积少成多,一个歹人一百万,这样的歹人再来几个就好了。

修真有一门法术名为开眼窍,肉凡胎只能凡事俗物,唯有开眼窍将眼睛与天地的桥梁打通,即可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简而言之,能看到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

人的身上有三把火,分别在额头,左右肩,普通人的火焰平和,恶人的火焰嚣张,将死之人的火焰黯淡无光,若是能开了眼窍,便能在人群之中第一眼看到穷凶极恶之人。

“晚点我派人来录笔录,你们好好休息。”

高队长喜滋滋地带着人走了。

此刻,雪龙王觉得自己前几十年的人生全部白活了,对“温故”佩服的五体投地,赤手空拳就敢和持枪的歹徒对峙,没有丝毫的恐慌,行云流水的把对方打得半死。

心中非常庆幸,还好自己当初见识了“温故”的剑法,就立即滑跪认怂了,若是他敢三番四次不知好歹的挑衅,恐怕尸骨无存。

元九渊拿出手机,再次确定时间,已经过去三天,还没有和温故交换身体。

温故……此时怎么样?

一条崭新的微信对话框弹出来。

【穆长苏】:嗨!老公!

元九渊挑眉,竟敢骂我是阉人,胆子倒是不小。

叮——

手机再次震动。

【穆长苏】:马上要进组了,趁现在空闲,约一个?

这个词语的意思元九渊明白,“约”是相约的意思,他三日无心进食,此时倒是腹中饥饿,去会会这个穆长苏也无妨。

“好。”

他回了一个好,手写输入的。

那边穆长苏激动地扣着键盘,立即把酒店地址发过去。

发完之后,他不太放心,想起温故乖巧稚气的脸,担心撞了型号,小心翼翼地问:“你是1吧?”

半晌,穆长苏收到了他想要的回答。

“是。”

……

圣墟。

温故走出神庙的瞬间,四面八方涌来黑压压的人群。

黑色斗篷从头到脚严丝合缝,脸上戴着怒放的火莲面具,除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周身的皮肤藏得严严实实。

冰冷的煞气四溢。

领头的男人身披半截袈裟,露出一半壮硕的胸膛,长相端正俊秀,眉眼纤细娟秀,有几分阴柔女相,嘴唇很红,仿佛涂了胭脂似的。

是个和尚,却没有任何宝相庄严,大慈大悲的圣洁感,反倒给人一种邪气妖异感。

温故第一眼看出,这是大恶人,至少是个中级boss,绝对不是能被一招秒了杂鱼。

徐复神情凝重,郑重其事拔出长剑,“看来我的常师兄落在你们手里。”

男人仰天哈哈大笑,不屑一顾地说:“天下第一大宗门?你们名门正派的青年才俊全都是草包废物,连本座的三招都抵不住!”

“休得侮辱我的宗门!”徐复低喝一声,飒然道:“今日,我便要拿下你这妖人的人头!”

男人笑得更开心,像听到天大的笑话,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元九渊,我是妖人,那你又是什么?你莫不是在玄月宗呆久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吧?”

徐复怔神,从他身后伸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脸颊上沾着红红的泪痕,鼻尖也是惨兮兮地红,很弱弱地纠正说:“……我才是元九渊,你们有什么……冲我来!”

后面三个字咬的有力慷慨,可惜他声音黏着哭完浓重的鼻音,只让人觉得好可怜,好无辜。

“你是元九渊?”圣君表情失控了,嘴张得能吞下鸭蛋。

在场的魔族人一同目瞪口呆。

温故轻轻点点头,强忍着恐惧感,紧紧抓住徐复的袖子,“我就是,你不服气吗?”

圣君缓缓合上嘴唇,不可置信,喃喃地说:“极天魔君的儿子竟然是个……”

极天魔君是何许人也?

以一己之力统治的混乱的魔族近千年,为人孤傲狠厉,毒辣残暴,杀过的名门正派尸体能填满圣墟,魔法滔天,善于用人的身体来炼制法宝,魔修无坚不摧,一半归功于他的功劳。

不止是名门正派的梦魇,亦是魔族人的恐惧源泉,当道修不够他杀,他便杀同族的人来增强法力,手段血腥残忍,连魔族的人都为之胆寒。

极天魔君终其一生无情无欲,心中唯有吞并正派,让魔族的人能遍布道修的大陆,他死于内乱之后,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和道修的女人生了一个儿子。

更没想到,极天魔君的儿子能这么软怂。

“你干嘛骂我?”温故用力瞪着他,颤抖的声线一丝不苟地念台词:“我告诉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莫欺少年穷!”

圣君笑了,瞧着他故作凶狠的样子,“我就欺你了,怎么着?”

这么不按套路出牌,温故咬一下嘴唇,恶狠狠地说:“我道修之士,何惧与你一战,你想与我为敌,先要问问我师兄同不同意!”

“哈哈哈!”圣君猖狂的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好啊,这位小朋友,我今日便要带他走,你若让开,我放你一条生路,你若不让开,我便杀了你!”

徐复神情冷寂,长剑举到身前,“元师弟,我心中有愧于你,等到回到玄月宗,我们痛饮一番。”

温故:“……”

师兄,不要再立死亡flag了。

你这样很危险的。

圣君止住狂笑,脸色冷硬如铁,手臂一挥,黑压压的人群凶猛涌上前。

大战一触即发。

徐复峭拔的身影冲天而起,袭来的黑雾在他脚下揉成一团,手中的剑上金光暴涨,在厚重的暮色宛如一树银花落地!

黑影们一击落空,一同跃上半空,像遮天的乌云将天空掩埋,整齐地朝徐复飞驰而来,徐复腹背受敌,却不急不缓,剑光在黑影化成的黑雾之中游刃有余地穿梭。

一时之间,漫天的剑光如流星璀璨飞舞,生出一种危险诡异的美。

黑影们非等闲之辈,魔修的功法肆意妄为,不拘泥一格,一个个各显神通,片刻之间,徐复身上受了几处伤。

徐复未曾落到下风,但不耐对方人多势众,他应接无暇,若是能一对一,这些魔修未必是他的对手。

圣君没什么耐心,决定自己亲自动手,他欺身踏上空中,脚下生出一朵朵鲜红的火莲花,正是步步生莲。

这样一来,徐复渐渐落了下风,圣君是魔族一等一的强者,原本行云流水的防守被降魔杵撕开一条裂口,黑影如闻见血腥的鬣狗,汹汹而上!

徐复右肩被降魔杵穿透,血水湿透黑袍,手中的金色长剑被魔气染成半黑,已是强弩之末。

他心中知道大限将至,此次在劫难逃,便是死在这里不算辱没门楣,可惜得不到紫衣真君的赏识,师父没有满意,就算死了也心有不甘。

徐复御剑飞腾,死意已决,却听耳侧一声尖锐凌厉的鹤唳破空。

白色的仙鹤如同北冥之鲲般庞大,周身白如初雪,羽毛根根分明的洁净,猝不及防从地上起飞,猛地窜进黑影之中。

双翼如同无坚不摧的利剑,一下划破一道黑影的腹部,将人从中间切开两半,肠穿肚烂流了一地。

圣君脚踩莲花,迅速侧过身躲过致命一击,心中惊异,“这是何物?”

正是千鹤峰重夷道的雪鹤遥。

温故双手紧紧地抱住雪鹤遥粗壮脖子,紧张快速道:“小鹤,我们接到师兄快点跑!”

仿佛能听懂他的话,白鹤垂下翅膀穿过阻拦的黑影,爪子一把抓住遍体鳞伤的徐复,双翼再次迅猛展开,如同云彩般华美优雅,扶摇直上九万里。

猎猎的狂风撩动黑发,温故抱得更紧了,眯着眼睛不敢看脚下的高空,“小鹤,你抓紧一点,不要把我师兄丢下去了!”

“呦!”

悦耳的鹤鸣悠远绵长,表示自己听懂了。

温故长长松一口气,脸颊蹭蹭白鹤脖子上柔软的毛发,多亏了师父,这可真是个好宝贝。

良久,徐复御剑飞上白鹤,面如冠玉的脸上血迹斑斑,惨不忍睹,温故正想回过头问他的状况,徐复蓦然半跪下身,喷出一大口血来。

“……师兄。”温故忧心忡忡。

徐复用剑柄撑住脱力的身体,以免自己倒下去,竭力道:“常师兄他们落在魔族手中,我们不能一走了之,我必要杀掉这些魔族的畜生……”

温故苦恼地拧紧眉头,轻声问:“魔族的人都像他们一样么?”

徐复正欲说“是”,目光撞到他发白的脸色,在沉沉的暮色里脸颊轮廓模糊,好似见了水的水墨画,很单薄,像是一戳就能撕破他脆弱的心。

“不是。”徐复语气很平静,说出的话令他自己都觉得震惊,“名门正派亦有作恶多端之人,魔族自然有好人,人性千变万化,岂能以族群定善恶?所谓魔族,不过是作恶之人,所谓正道,亦不过心存善念之人。”

徐复出身望族,从踏入仙门至今一百余年,无论是养育他的家族长辈,还是他敬爱尊重的师父,提起魔族便嫉恶如仇,一次次告诉他魔族之人凶神恶煞,善于蛊惑人心,不是善类。

一百年,他从未怀疑过这个理念,心中铭记自己的身份,此生便是斩妖除魔,捍卫一方平安。

可是直到遇到这个,他很怀疑被夺舍的元九渊,一直坚定的信念动摇了,就像是美玉上的裂缝,随着温故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每一次的言行,美玉上就多出一条裂缝。

直到此刻,玉碎。

徐复豁然开朗。

温故心里稍微好受一点,鼻子泛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次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元九渊这些年受的委屈。

原来大家讨厌他,全是因为他是魔族人。

温故心中想,他有师父的关爱,有师姐的疼爱,别人欺负他有人护着,可元九渊什么都没有。

现在很想见到元九渊,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他,你曾经的感受我感同身受,这并不是你的错。

此刻,最后一缕金色夕阳淹没于幽深的山坳。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