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神墓 正文完

神火燃烧起来的时候, 系统里的光圈忽然开始颤动。

树影下,屋顶上,走道边,色泽随着颤抖愈发加深, 一根根金色的丝线犹如水中浮萍, 掀开水面的遮布后探出来, 又像是早早埋进地面的种子,忽然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从地底强硬地拉拽出新芽,往下生根, 往上生长,缠绕成密不透风的囚牢。

守在周围的玩家全都被这一幕惊得失语,半晌其中一人忽然跳起来:“愣着干什么?快去通知老大!!”

金色丝线根根沿着光圈边缘直立升空,宛如金色光柱冲天而起,没入长空里。

站在高处的玩家清楚地瞧见一道流光以整个系统内位面为边界线, 引出淡金的神光,下一秒, 跑去报信的, 待在室内的,走在街上的, 站在桥边的, 全都感受到了脚下大地的震颤。

山川河流在地面的弧度尽数被拉直,像是建好的模型忽然被暴力拆卸了,鳞次栉比的建筑一个接一个湮灭。

白既唯站在金色的光柱前,看着手环屏幕上灰暗的名字, 心里忽地涌起股极度不详的预感。

他猜到那些分布不均的光圈都是师瑜的手笔,也猜到对方是刻意关闭了系统和外界的联系,尤其是一天前系统才发过信说更新完毕, 取消玩家空间互相屏蔽且必须提前得到允许方可拜访这一规则。

可他曾经也在神界待过,知晓无论是法阵符文抑或埋好的宝器,都必须施加外力才能起作用,要么布置者引导,要么有敌人攻击,而不存在类似定点运行的效果。

一天前师瑜短暂地上过线,而后头像又立马灰暗下去,光圈随之亮起,他还能将其归咎于对方自己动手操作的结果。

可是现在呢?

对方分明不曾进入过系统,名字也不曾亮起,为什么这些光圈会突然有了异动?

因为有谁暴力破坏了吗?

可也不应该,师瑜布置这些的时候就没跟他们提过,这就说明对方至少是无所谓有没有人对其施加破坏。

所以它们为什么会突然运转?

它们是收到了从何处而来的、什么样的信息,才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启动?

他没来得及想明白,站在平地正中央的玩家们却在心神巨震中眼睁睁看着脚下的地面忽地化作漩涡,强大的吸力一瞬将所有人往地底拽去!

“啊啊啊啊啊——!!!”

玩家们在下坠中惨叫起来,直到第一个玩家彻底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忽然一阵滚烫的风自下涌上来。

靠得近的玩家们都在这一瞬感受到了熟悉的,叫人心脏都跟着战栗起来的气息。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大喊:“卧槽!那是不是我家?!”

众人哗然。

漩涡以平地中心为起始,逐渐往外扩大,越来越多的玩家从漩涡中窥见了城市的影子,一帧又一帧,或是标志性建筑,或是熟知的设施,又或者干脆就是某个人房间的布景。

隔着脚下大地的厚度,像是漂浮着的乌托邦,随着漩涡的扩大逐渐化作真实。

犹如归途。

最先掉下去的玩家被包裹在失重感里,待到身下撞上坚实的硬物方才被疼痛唤得回神,一睁眼,却倏地愣住。

这里……是他住宅,他自己的房间。

每件物品的摆设都出自他的手,他绝不会认错。

漩涡上方的玩家们亲眼看见那一帧画面突兀地多出一个人,接着泡沫似的消失了。

有声音颤巍巍地响了起来,似乎生怕自己呼吸声稍微大一点便吹碎了眼前的梦幻:“这是……在送我们回家吗?”

没人回答。

漩涡异动的速度容不得众人思考太久,又有玩家掉了下去,其边界线也跟着往外飞速扩张,顷刻便蔓延至外围。

白既唯忽然抬了头。

他感觉到了。

漩涡下是回现实的路。

而光圈上却是往神界间。

漩涡扩大至脚尖正前方的那刻,他猛地伸手抓向身后的漂浮的金色丝线。

一旁的巫尔似有所觉,回头便看见他直接冲进了阵法的光圈之内。

她下意识也攥紧了光圈周围的丝线,漩涡几乎同时移至她的脚下,吸力瞬间爆发,将她连同周围的玩家全吞了进去。

托之前秦戒将系统连通神界的降落点设在风澜阁的缘故,白既唯穿过层层禁制落地时便踩在了新生的废墟之上,漫天飞扬的尘土几乎要将人呛出泪来。

石块哗啦啦滚落,他心里不详的预感倏地落实了:“他在哪?”

秦戒身体僵直地看着眼前的狼藉,目光上移,眼神跟失了魂似的:“什么?”

白既唯猛地抓住了他的衣领,带着似要将人勒死的力道:“师瑜!他人在哪?!”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秦戒嘴唇很轻地哆嗦了一下:“……在下面,和扶央一起。”

白既唯扔开他跑向废墟,双手抱起一块巨石,神界不比系统,没有系统施予的加持,他的力量也只比大多数人类强,远不及在神域里身体素质增幅至巅峰,更比不上神祗。

他的手背都因为用力凸起了明晰的青筋,咬着牙才将石块拖出来推到平地上。

第二个人影跑向了废墟。

疏影早早便上了扶央的通缉令,打从发现对方身份为假后便一直待在玩家空间里不曾离开,才躲过被扶央捉拿关进地牢的结果。

他和白既唯几乎是前后脚看穿光圈的作用,穿过光幕赶回来,便听到了刚刚那番对话。

疏影跪在废墟上,弯腰徒手去翻找眼前堆积如山的石块。

他没敢用神力,一怕自己现在控制不好力道一拳头下去会给这片废墟的破败程度再雪上加霜,二也怕上面的石块突然碎了,会引起地底的连锁反应。

双手掀开一块巨石,他转身骤时然抬手扔向了下方的秦戒:“你他妈还不来帮忙!!”

石块滚落至地面,撞出轰隆一声巨响。

秦戒像是才被这一下叫回了神,慌乱如令下一瞬充斥满整个胸腔,攫着心脏有那么几秒止住了跳动,忽然疯了似的跑过去,一下一下循着记忆里暗室的方向徒手往下挖。

即便他心里清楚,这种情况底下那两人大概率都活不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只是徒劳。

神殿的建筑要经得起一般的神力摧残,一砖一瓦都坚硬无比,断面锋锐,手一用力就能压出道血口子。

白既唯却管不上那么多,又或者说此刻压根想不起这一点,徒手搬开石块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掌心皮开肉绽,指甲外翻,挤压出的血和尘土混在一起,几乎在他双手都干出一层红黑色的污垢。

一块搬开后没有休息,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第五第六第七□□块。

无数块。

他不记得时间,也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似乎脑海中唯一给他留下的信息就只剩一句。

挖开它们。

直至一道身影骤然掠过他,跑向前方搭成十字形的石柱。

是元祭。

疏影的动作比在场其他人都要快,第一时间便闪身至元祭面前,死死攥着对方的胳膊:“你感应得到?”

元祭垂着头,双手缓缓攥成拳头。

“你感应得到吗?”疏影眼中的血丝一根根爬上来,“你不是专干勾魂的事吗?不是能和千里外的魂魄相互沟通吗?这底下的人你到底能不能看到?!”

“能。”元祭没等对方问下一句,声音像是从嗓子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但我只能感应到神祗的亡魂。”

一柄铡刀骤然悬于聆听者的心上。

“这下面有亡魂存在。”

铡刀重重落下来,轰然将跳跃的心脏砍得血肉模糊。

一片静默间,白既唯突然插话:“亡魂有几个?”

元祭一顿。

“一个,还是两个?”白既唯一步步逼近,“还是说你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只能感受到大致位置方向?”

元祭忽然松开手,弯下腰,掌心扣住最大的那块石头:“我不知道。”

这下不用问了。

地底一定有亡魂,但究竟还有没有生还者却是未知数。

仅仅一个可能性就足够让他们在理智濒临崩溃的边缘停下来。

他们半边身子已经入鬼门关,而另外半边却还不死心地抓着岸边吐着红信的蛇尾,只等上岸时迎接尖齿的撕咬。

元祭划了大致范围,他们都分散在四处各自往下深挖,恨不能倾尽全部的力量从眼前如山崩般的废墟里用手劈出一条狭隘的生路。

大殿倾塌的动静传至外界,激起整个神界数十年来最大的喧闹,终于有原本便居住在神殿附近的神民们穿过无人看守的城门,小心翼翼地靠近,便看见正中央残垣被清走而凹陷成深坑。

而底下原本高高在上的神祗们此刻全都满身尘土地跪在废墟之上,如失了神智的野兽刨挖着地面的沙石。

一个年幼的小神忽然跑上来,接住了元祭翻开试图搬走的石块。

那小神看着神祗充血的眼眶,声音脆生生的:“你们在找主神大人吗?”

元祭一愣。

那小神将石头从坑洞里搬开放在地面上,回头说道:“我可以帮你们吗?”

孩童心性看得太过通透,哪怕不知前情经过,却依然在一瞬间便猜出了能让他们如此牵挂着搭上整副心神的究竟是谁。

接下来,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周围所有的神民们几乎都在这一刻走上前来。高的跳进坑洞里,而矮的便待在洞边运送废墟的残骸。

整个过程没有交谈,没有议论,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中央的石块残迹被搬离,巨大的坑洞飞速凹陷下去,底部愈来愈深。

直到其中忽然有神祗惊呼起来。

所有身影都仿佛在这一刻生出了某种应激反应,顷刻围上来,足足七八只手同时抬起了中央足有成年人那么宽大的青石板。

元祭盯着底下那张脸,目光定住了,眼中倏地烧起烈焰。

“这是……浮邺大人?”旁边最先发现的那位神祗一眼便认出了这张过去经常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脸,大着胆子探了探鼻息,愣了神,“他……死了?”

此处便只有这一具尸体。

元祭抑制住了将其千刀万剐的冲动,转身到别处再度翻起了废墟,动作却比之前更狠。

尸体周围再没别的发现,却偏偏像在所有人心底扔了把火,随着时间缓缓高涨,空气中浓郁到几乎要凝滞的焦灼在他们胸膛里烫出血泡,火烧火燎,又胀又痛。

而随着时间流逝降下的却是歪斜的夕阳,是艳丽的霞光,是每一次他们翻开石块试图在底下寻到那人的身影,却每一次都只是徒劳;是随着时间分分秒秒逝去而逐渐充满心口的慌乱。

他们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接受最残忍的现实,但只要手再一次扣上残垣用力时,提前在心里预设的最坏结果却永远会被不可能的希冀充斥。

可他们找不到他。

每一处每一寸都摸过了,却依然找不到。

遥远的塔楼忽地一声钟响,神界的天光入了夜,似是上天降下的判决。

层层掩埋的石块下,忽然有如豆的火光一点点往外溢散,在夜里亮如萤火。

地面上的人几近绝望之时,余光骤然窥见缝隙里的光芒,抖着手,忽然以更为疯狂的姿态挖了下去。

那一点点火光像是旅人海上的灯塔,直至冷月高悬天上,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被移开。

底下露出一截染血的的衣角。

白既唯手忽然发起抖来,精神陷入极端情绪时周围似乎跑过来许多神祗,吵吵嚷嚷地在他耳边喊了什么,又伸手帮他将余下的石块尽数搬离。

神格碎片终于烧尽了最后一丝力量,随着夜风化为烟尘。

地上的人乌发散乱,阖着双眼,唇上惨淡得没有一丝血色。

是师瑜。

对方的面容出现在月光下时,周围一瞬间竟是静得可怕。

白既唯心跳砸得胸口发疼,伸手去探他的呼吸,然而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抑制住手指的痉挛似的颤抖,停留了半晌也没从夜风中分辨出独属于呼吸的那一道气流。

他猛地一咬舌头,胡乱扯开对方的领口,指腹覆在对方颈间狠狠压下。

许久许久。

指腹下的脉搏终于传来心跳鼓动的起伏。

微弱得几不可察。

约摸一两秒后,又跳了一下。

白既唯终于敢确认答案,按在对方颈侧的手垂下来,一开口就尝到喉间弥漫的血腥气:“……没事了。”

他身上的衣服几乎被冷汗打湿,也顾不得周围的身影因为这一句话作了何种反应,哑着嗓子道:“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