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神墓 石头

元祭提着篮子回来了。

他没有社交恐惧, 平日里因为工作性质和魂魄打的交道也不少,领了任务后不仅给家家户户都送到了一株新成熟的稻穗,还花了点时间给他们解释其作用,并从体积上质量上色泽上结穗的数量和速度上论证了它即为粮食的道理。

等回到房子以后, 天色也才刚刚擦黑。

他在敲门以前先看到了里面坐在木桌前的人, 下意识停了手, 放轻声音走过去。

师瑜坐在桌前,低头在手中的石料平面上一点点镂刻。

元祭算是被师瑜捡回去的。

因为体内那块神格,他天生就能看到很多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 不一样这一点就足够让他成为旁人眼中的异类。小娃娃两岁刚刚学会说话的年纪便因为指着虚空中某一点喊有东西,被愚昧的人群捉起来绑在木架上,脚下倒上香油的草木蹭地生起了大火。

在他被烧成焦炭以前,被绑在木桩上的元祭便被师瑜解开绳子带走了。

当然,这些都是师瑜事后告诉他的版本。

至于元祭自己因为年纪太小, 压根不记得自己曾经经历了什么,唯一能忆起和这一事件有关的画面只有熊熊的烈火, 以及探入红光的那双属于主神的手, 但是模糊不清的。

元祭垂下目光。

师瑜雕刻的工具是一柄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小刀,不是专业凿器, 刀背甚至带了锈, 像是被从杂物里翻出来磨了两下便凑合用了。

他的手无疑是漂亮的,不像元祭在神墓发现他的时候,皮肤下的血管都清楚地透出来,那种病态的易碎感遮都遮不住。

元祭身上被火燎出了疤, 对外一直穿着黑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和其他主事神不同的是他是幼年便在神界长大,可他见到主神的次数依旧不多。平日里除了学习担任死神的功课以外,需要思考唯一问题的就是自家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而后来主神和浮邺神决裂, 扶央戴上面具去欺瞒世人,也极少将自己暴露在别的神祗目光下。哪怕偶尔手见了光,下一秒也总会被袖袍遮掩。

元祭曾经从没注意过这一点,可现在即便回想起来,也说不好对方究竟是警惕心过剩,还是单纯的巧合。

师瑜手中的刻刀贴着石块雕琢,纹路蜿蜒着往下延伸,在一圈又一圈错综复杂的幽径里引出一条柳暗花明。

对方其实不常留在神界,相反大部分时候都在尘世。

他曾经问过对方为什么,对方的回答是因为要去找其他和他一样的主事神。

元祭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等他们长大了能掌握神格力量后自己来神界?

对方说身怀主事神格者命中大多有一劫,这是天道的鞭挞。如果他不去找,大部分人压根等不到长大。

元祭更不明白了,既然命中注定有一劫,那不正好吗?捱得过去就飞升成神,捱不过去那也是命运抉择。

不过他还记得自己是在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遭的劫,因为被对方救下才得以活着,说这话未免太欠揍,便也一直没问。

他不知道主事神虽然命中有劫,但几乎不会是无法解决的情况,最初只是天道为了锤炼主事神心性才设下的规则。

而如今的他们之所以要在年幼时遇难,其实是因为他们违背天意窃取了本不属于他们的神格,天道给予惩处的结果。

就如他同样不知道,其实幼年时的他之所以被推上火刑台,是他父母扛不住舆论压力的结果。

一个四处留情胆小怕事,一个为荣华富贵用自己的骨血去赌一则似是而非的传说,心性能有多坚定。

师瑜从来没告诉过他这些。

两岁的小孩不需要知道这些,只要知道神话故事里存在永恒。

在那场荒诞而疯狂的交易里,摆注的人是他们的父辈,催化的是鸡犬升天的寄愿,长者的贪恋构架在天平的两端,而孩童却从出生呱呱坠地起便成了博弈赌注的砝码,直至听命去承劫踏进鬼门关,也连选择的资格都不曾有过。

命运之书写下他们的名字时,就昭告了他们注定成为尘世的亡灵。

……如果没有主神的话。

师瑜在石头上刻完最后一刀,放下工具:“这么快就回来了?”

元祭点头。

他提着篮子从村头走到村尾的一路上打听到了不少候选人的消息。

并非是村民知晓主神选举的事情,而是这片村子里到处都是熟人,一群外人空降至此根本没有隐藏的条件。

有人当了散财童子,邀人上门分发金银珠宝;有人为乐善好施,四处摆摊在街坊间做大锅饭;有人广结善缘,和老人小孩称兄道弟成忘年之交;还有人走马观花斟酒喝茶,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游戏人间。

元祭不知道这时的天道有没有在虚空中观察自己的候选人,除了好奇以外,余下的时间便全用来想着师瑜。

对方握着植株剥下的种子,对方将种子埋进土里等待生长,对方把长成的秧苗插入泥田,对方捧着色泽灿烂如玉石的稻穗在田埂上侧眸看他。

神灵究竟爱不爱世人这个问题,元祭曾经听见自己索命的镰刀下亡魂弥留时念叨过无数次,可他一次也没有回答过。

师瑜是个太矛盾的存在。

站在灾难中看见里头挣扎的生灵时,他眼中的方寸薄凉是真的;可在旁人挖空了心思筹谋给自己增加砝码的时候,他却只一心一意改良作物给人们增添收成同样是真的。

师瑜之前告诉过他,天道会在择出候选人后的一年内给出选拔的结果。

他们不是第一块试验田,最初被选出来的时候,天道大概率也不认为他们会是最后一块。

元祭不知道当初天道选中师瑜时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在主神这个位置上,恐怕再不会有人比师瑜做得更好了。

师瑜抹去石头上的灰尘,站起身的那刻,空气中忽然泛起了极其细微的波动。

下一秒,一道久违的系统音响了起来:

【个人直播间已开启,预祝各位玩家游戏愉快】

师瑜抬起头,望向虚空中某一点。

此刻距离他上一场结束已经过去了七天。

哪怕玩家空间的管理员和主人双双旷工,没有感情的系统依然尽职尽责,在检测了一圈后发现目标玩家此刻所处的地方和过去待的游戏位面用的都是同一套本源力量,思索的引擎静了几秒,直接跳过了导入游戏的过程,开启直播间。

收到关注消息跑过来的观众们点开窗口,便看见镜头正对着位熟悉又陌生的漂亮少年。

【???】

【卧槽??】

【美人你谁??】

“大人?”元祭注意到他的停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怎么了?”

师瑜收回看着镜头的目光:“没什么。”

【他旁边那是死神?】

【我之前在列车副本见过,是元祭没错】

【所以能被死神叫大人的??】

【草,师美人??!!】

【可他看起来明显未成年啊?】

【这是这场游戏的设定?重回童年??】

师瑜垂下眸子:“准备回去了。”

元祭一愣,还没来得及问,便见对方摊开手,在掌心的石块上敲了一下。

石头忽然开始发烫,凹陷的纹路阴影透出高纯度力量凝聚的暗光,而后节节攀升,陡然扩散至满室。

元祭下意识闭了一下眼,却仍感受到几乎要将眼球都融化的光线。

下一秒,那股打从他进入这片“神域”以来,便始终萦绕在空气中的,独属于主神神格的力量如大雨,滂沱着席卷入屋,汇聚在石块上。

元祭不认得对方刻在石头上的符号有什么作用,但却依然为这样便一动便引天地异象的效果感到心惊:“这是……?”

“一个带鱼饵的网兜。”

四周的门窗全被呈涟漪状扩散的力量击开了,木芾重重叩向石墙,灌进室内的狂风呼啸着呜咽,瞬间将他的长发卷起,身后的桌椅接连倾倒成废墟,掀起的扬尘飞舞着迷了人眼。

溢散的神格力量如涸泽之鱼乍然得水,循着辗转的纹路,化作料峭流光,化作冷冰冰的棘刺,化作夺人性命的利刃。

全数没入了刻纹者之身。

季从阳已经抱着头盔对着正午的太阳发了半个小时的呆了。

半个小时前他刚刚啃完做午饭的培根三明治,正准备继续工作,然后就听到了系统的播报。

托同伴的福,他特地在自己的个人面板上设置了进游戏提前十分钟的提醒,又本着笨鸟先飞的精神从现实提前去玩家空间侯着。

然而当他主动去往玩家空间时,一次失败了,两次失败了,三次四次五次也失败了。

他放弃尝试,安心等着十分钟过去系统自动将他拉回玩家空间。

而现在,不仅十分钟过去了,二十三十分钟也过去了。

季从阳茫然了。

所以,他现在到底还要不要进游戏?

没等他想出结果,手机先响了。

那头的乔厌开门见山:“你进游戏了?”

季从阳一愣:“没有,怎么……”

他忽然反应过来:“你也没进游戏?”

最初发现玩家进神域后身体会有力量帮忙接管的时候,乔厌便拉着他做过实验。

玩家真人在系统里时,现实的身体虽然行事方式不会让人察觉到任何换人的问题,甚至问及记忆也丝毫不差,但有一点,被接管后的身体是没有神域这个概念的。

而他们彼此都清楚地接上了“游戏”的话题,就说明他们两个此刻都是本人,而非一具入神域后被接管的空壳。

季从阳脑门上的问号快溢出来了:“现在不是到第七天了吗?不是说玩家每个星期都强制要进一场游戏吗?那为什么现在我们还在现实?”

那边乔厌没有说话。

季从阳在这边胡乱猜测:“系统故障了?管理员掉线了?还是神域里现在已经缺人到都凑不齐开一场游戏的玩家了?”

乔厌仍是没说话。

季从阳喊:“老乔?”

乔厌应了声。

“这什么情况?”

“不知道。”

“要不我们去问问别的该在这个时间点进游戏的玩家?”

“你在现实还认识哪个玩家?”

“……”

神域里的玩家很注重隐私保护,彼此都把系统和现实分得很开。季从阳也不是个多热爱社交身边不三五成群就受不了的人,加的好友虽然不少,但彼此从来没交换过现实中的联系方式,身边除了乔厌这个发小还真找不出第二个玩家。

在这一点上,乔厌和他是一样的。

挂了电话,季从阳没打算浪费时间,戳开外卖员的APP后台,正想看着接单,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个激灵蹦起来。

他在通讯录里翻了半天,对着手机屏幕上十数页没备注的号码静默了半晌,“砰”地一下又坐回去,在沙发上瘫成了一条咸鱼。

五秒钟后。

季从阳又猛地从沙发上蹦起来,飞快地拨了个号码。

那头的声音听着有点诧异:“从阳?”

季从阳开门见山:“你记不记得一个月前你让我帮你代过一次班送外卖。”

“记得,怎么了?”

“你能不能帮我找找那天的外卖订单里一个电话号码?”

“行,你等等。”那头安静了几秒,声音再响起时离得远了点,估计是在翻手机软件,“不过你要这个做什么?”

季从阳犹豫了一下:“他是我认识的人,见面后忘了存电话号码了。”

那头随口应了一声:“六月四号是吧,叫什么名儿?”

“师瑜。”

几分钟后,季从阳手机收到了条消息,内容干脆利落,就一张截图。

他把截图上的手机号一个个按键输入,对比了几遍,确定没出错,方才小心地按下拨号键。

通话声只响了两下便被接通了:“喂?”

季从阳张口到一半,声音停在喉咙里,低头去看号码。

……小孩子的声音?

那头等了几秒,出声问:“您好,请问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