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祭下山以后见到一片荒废的死湖, 才意识到自己大约是被那位给他指路的少年骗了。
他还算冷静地思索了几秒,又重新上山,往另一个方向走。
山头不高,林子也浅, 元祭仗着记性好来来回回地搜索, 才踩着太阳落山前的时间点找到那少年说的“灵栖村”。
他的体力没怎么消耗, 事实上若非担心自己随意使用神力对这片世界甚至如今躺在神墓外荆棘丛里的人造成什么伤害,他甚至都不会安安分分地靠两条腿走过来。
这个点正是太阳即将落山劳作的人们收功回家的时候,站在道路中央的元祭太过显眼, 不少人偷偷打量他,交头接耳起来:
“这是哪家的小伙子?”
“没见过,不是咱们村的吧。”
“两月前这里才来了群京城的贵人,现在又来一个?”说这话的人迫不及待,“那咱们是不是也可以去拜访一下?你们说他会不会要找借宿的屋子?”
“得了吧, 就你那屋人家贵人看得上?”旁边的人哂笑,“何况你真当那群贵人全是傻大款白白给你掏钱让你占便宜?有这时间瞎闹腾, 不如多耕两块地。”
这是关心来历的。
“他身上穿的什么材质的袍子?”
“看着有点像是绸缎, 我之前跟姑母去集市的时候看到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们穿过。”说这话的人语气艳羡,“反正不是咱们穿得起的。”
旁边的人吃味:“咱们也没有人家用富贵养出来的身体, 就别去糟蹋好东西了。”
这是关心外表的。
“有的人出生就大富大贵, 有的人却还要操心吃了上顿没下顿。”另一人感叹,“上天可当真不公。”
旁边有人接话:“不过也不妨碍某些人脑子有问题,揣着权贵不要非得往泥地里扎。”
另一人显然清楚对方指的是谁,眼里也带上了幸灾乐祸:“就是可惜他那副样貌。”
元祭本意倒是没有偷听, 只是五感太好,声音又顺风,愣是让他把那些唠嗑听了个十成十。
他正想找个人问问路, 偏偏这时最后说话的那位又开口道了句什么。
元祭忽然停下,转过身:“他在哪?”
那人也没想到这位勉强算半个的当事人还能凑过来,当场被抓包背地里说人闲话,声音磕巴了下:“什,什么?”
“师瑜。”元祭提醒,“你刚刚说过他,他现在会在哪?”
那人目光上上下下扫视着对方,在衣服上停了几秒,才给他指路:“这条路往前一直走到村尾,那家杂货铺是他的。”
杂货铺没有店员,一张原木刻的柜子,却没装玻璃。这个世界还没有玻璃这种东西,因此一格格出入架子都是朝外的。
元祭看见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这种布置得就差没把“快来偷我”几个字写在上面的货架要能不遭贼简直天理难容。
脑子里刚冒出这个想法,他又赶紧甩掉,手在杂货铺的木门上叩了叩:“有人吗?”
安静几秒,杂货铺的隔间里响起了有人走动的声音。
等待门从里面被拉开的瞬间,元祭多少思考了一下要怎么面对对方的问题,毕竟若非当初疏影拉着他去找令昭发现对方失踪,紧跟着疏影自己同样也失踪后,他也不会意识到如今神殿上那位身份有问题。
真要说的话,其实他也只比别的神祗少蠢了不到一个月。
之前在神墓里对方几乎全程都昏迷不醒,也压根不需要他操心如何开口。
然而这些问题都在对方开门的那瞬间消失了。
元祭怔愣地看着师瑜。
那张脸他倒是还认得出来,但又不完全是他在影像里看到的那张脸,严格来说应该比现实中的人要年轻许多,只有十四五岁,是少年模样。
眼看对方似要张口,元祭立即出声:“我来买东西。”
师瑜:“……什么?”
“我来买东西。”不用面对本尊而只是一个过去式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元祭心里放松下来,迅速给自己找好理由,“你这里不是杂货铺吗?难道不做生意?”
师瑜眨了眨眼:“那你要什么?”
元祭:“一个空的房间。”
师瑜有那么几秒怀疑不是他听错了就是对方说错了。
“和你相邻就行。”元祭是认真的语气,“有吗?”
师瑜想了想,点点头:“有。”
铺子的隔间是厅堂,旁边有石砌的楼梯。
师瑜走到二楼,推开一扇门:“这里。”
元祭走过去,就看见了一间房间。
字面意义上的房间。
没有床,没有被褥,甚至没有柜子杂物,除了一面刨开个方形做窗户,其余的就是个完全的长方体。
他有点发愣:“这能睡人?”
师瑜提醒:“你说的,一间空的房间。”没说要床。
元祭沉默了半晌。
“确定要吗?”
元祭赶紧答:“要!”
不论如何,他要一个能随时出现在这里的正当原因。
况且他是神,本来也不太需要睡觉,床也不是必需品,大不了这段时间打坐修炼耗过去就行了。
安顿好顾客,师瑜没多留:“你在这里随意,我先下去了。”
他才刚来到一楼,隔间外恰在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
师瑜只能调转方向,拉开门,愣了一下。
门外的少年笑着道:“小鱼。”
师瑜半晌才应:“嗯。”
扶央站在门外:“我能进来吗?”
师瑜侧身给他让了路:“找我有事?”
厅堂直通后院,推开一扇门就能见到外面水和泥混杂成的田地。
“你听说了吗?灵栖村今天好像又来了个新候选人。”
“没有。”
扶央无奈:“你能不能偶尔关注一下村子里的消息?”
师瑜没有回答:“你找我就是问这个?”
“不是。”扶央笑了笑,“不过我还真有个问题一直想听听你的答案。”
“什么?”
“你想当主神吗?”
※
隔间门被扶央离开时顺手带上了。
师瑜转过头,看见了站在楼梯间的人影。
元祭停在一楼:“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师瑜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拉开靠墙的椅子,从脚边竹篮里拾起一株稻穗,一颗一颗摘下上面的谷粒。
元祭蹲在他旁边,托着下巴看他:“我可以问问题吗?”
“随你。”
“候选人是什么?”元祭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了,只是一直没想明白,话问出口也做好了对方不会回答的准备。
却不想对方真的答了:“主神候选人。”
猜测被证实,元祭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一直以为主神和他们主事神一样,都是天道钦定,都天生尊贵,都从出生起体内便有与神位相契合且独一无二的神格,时间一到自会有神灵降世领着他们入神界,该是他们的永远是他们的。
哪能想到这个位置还需要去争去抢。
他又说了下一个问题:“候选人有很多个吗?”
“上千个吧。”师瑜低着睫毛,将剥下来的谷粒扔进瓷碗,“没仔细数过。”
“都在灵栖村?”
师瑜摇摇头:“只有少部分在这里。”
“其他的呢?”
“在别的地方。”
所以是随机投放?
元祭心里琢磨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想当主神吗?”
这个问题扶央离开前才问过。
师瑜答案也没变:“没想过。”
“如果这个位置给了你,”元祭顿了下,“你会讨厌吗?”
灵栖村的稻穗长势是连元祭这个外行都看得出来很不好的程度,哪怕植株看着茂盛,可真要算起来能算作谷子的其实也没多少粒。
师瑜剥完一株稻穗,将光秃秃的稻草杆子扔回竹篮,又重新拿起另一株:“为什么会讨厌?”
元祭追问:“既然不讨厌,那你当主神也是乐在其中的了?”
师瑜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
元祭这才想到这里可不是现实,这个年纪的师瑜也压根还不是主神,根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赶紧补救:“我的意思是,如果天道让你去当主神,你会接这个位置吗?”
“会。”
元祭一愣:“我以为你不喜欢当主神。”
师瑜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在任期间每月一次的集会,每年一次的考核,接见主事神永远例行公事的态度,那么多年也未曾主动摘下面具露出真容,还有坠落凡尘后面对故人始终如常的态度。
元祭没有说话。
师瑜说:“给了我就去当,这不是应该的吗?”
※
扶央走进地牢。
牢狱甬道狭长,越往里便越是能听清里面被关押者的喊叫。
最初被关在这里的是令昭,在经历各种反抗却被压着死活闯不出去以后,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硬是从这座群山环绕下的地牢里叫来近百只灰扑扑的老鼠,数量多得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把整个地牢的老鼠都找过来了,一半负责啃咬牢房上的锁,另一半则在外面游街似的巡逻试图寻找出口。
地牢其实相当于一个阵法,每每进出的解法都不同,若不带着引路石,即便没有磐石锁关着,也几乎不可能靠自己走出去。
令昭原本也只是碰碰运气,却没想到出口还没找到,先从这群老鼠口中听到自己隔壁多了新邻居的事。他抓着栏杆:“是谁?”
“吱吱吱。”
“大概形容一下,长什么样?”
“吱吱。”
“这世上谁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吱——”
令昭皱着眉,正想叫它回去看看,却在这时,一直萦绕在牢笼外的雾气消散了。
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
令昭骤然抬头。
扶央停在他的牢门外,只当落在自己身上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目光不存在,抬手便解开了磐石锁。
“轰——!!”
凝聚的神力猛地砸向来人的面庞。
令昭的攻击发了狠,抄着刀子冲上去,溢散的光芒里却陡然伸出只手,稳稳地扣住了他握刀的手腕。
扶央直接将他扔了出去。
令昭不受控制地砸向了牢房的石壁,视线花白了几秒,好不容易清晰,便看见不是何时已经站到自己面前的扶央。
扶央掌心按着他的肩膀:“我找你借点东西。”
令昭被桎梏得动弹不得也不影响破口大骂:“你他妈给我滚!”
扶央脸上没有变化,神力凝聚成匕刃,剜开对方的胸腹和心口,接着掏出瓷瓶。
令昭疼得浑身直冒冷汗,自愈能力影响,伤口总会迅速愈合。
偏偏对方为了阻拦他止血,还要一次一次在原伤口上来来回回地捅。他连反抗桎梏的力量都小了下来:“你想干什么?”
扶央用瓶子去接他淌下来的血:“借你点神力。”
“借?”令昭气笑了,“你他妈管打劫叫借?你当初把大人从主神的位置上拉下来自己坐上去的时候是不是也说的只是借?你能不能要点脸?就这么贱?!”
扶央眼中的平静终于不在,手里的刀子完全没入对方的腹部,他双手握着刀柄,用力旋转,搅着刀子剜出的窟窿和肉糜。
令昭身体根本蜷缩不起来,冷汗瞬间浸湿衣服,却忍着一声不吭。
直到刀刃被拔,扯出的血线蜿蜒。
令昭拼尽全力吐出字音:“你以为接点血就能把我的神力转嫁到你身上了?在做什么梦呢?”
扶央收了眼里的火光:“你以为你的神力很珍贵吗?”
令昭在视线里看见对方又换上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眼神。
扶央看着他,“你以为你天生身怀神格就是天命之子,就合该高人一等,就是最特殊且不可替代的那一个了?”
令昭咬着牙不吭声。
“你也不想想,为什么神殿上的主事神一直是九十九个?为什么只要有一个死了,尘世里就一定会有新的神祗降生,且体内一定会有死的那位主事神的神格?”扶央将其中一个瓷瓶接满血,又拿出另一个,“因为你们恰好在上一任主事神死后出生,他们死后脱落的神格才恰好到了你们身上。”
“至于你,本就是昆仑难能一见的瑞兽英招,上任瑞衔神重伤后因为神格护着在病床上拖了足足三年才死,你爹娘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故意掐着点把你生下来,才让你顺利继承了瑞衔神的位置。”
令昭声线发颤:“这……怎么可能……”
“除了初代主事神是正经的天道钦点,你们以为到现在这一代里有几个是真正的命运安排?”
扶央拿刀将对方身上口子割大了些:“不过是恰好有一对贪恋权势的父母,占了故意导致的出生便宜,便真以为自己天生尊贵?你死了,还有千千万万的生灵排队等着继任。”
“你不是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能打赢他吗?”
扶央将装满的瓷瓶塞好,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因为那群和你一样从来没得到过自己神格认可的蠢货,哪怕在我刀下血流至濒死神格也吝啬现身护主,我才能成功把你们的神力嫁接到我身上。虽然强度都良莠不齐,但蚂蚁数量足够多还能咬死象呢。”
令昭一点点睁大了眼。
扶央笑得讽刺:“他会死,可还多亏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