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夜阑人静。
重明悄无声息地降临与京城深巷的一隅,拖着长尾朝地面凌空砸下。
巷尾的墙坯倒塌,石料粉碎成飞末。
师瑜从扬尘中走出来,低低地咳了两声。
贺为有伸手把眼前的灰尘拂开:“还真是一秒不差。”
师瑜没有说话, 在周围的居民被动静吸引开窗查看以前离开了巷子。
贺为有问:“接下来一段时间重明应该都不会攻击咱们了, 现在回旅店吗?”
师瑜仍旧没说话, 低头看路。
贺为有半天没听到回应,在他眼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任务。”
贺为有总算想起那个抽象派的主线任务:“如果燃烧生命不对的话,那最直接的就是燃烧太阳, 让大晋重获日出?”
师瑜:“所以要怎么烧?”
贺为有指了指自己,一脸惊奇:“你问我?”
师瑜:“怎么?”
“你是不是对我的智商有什么误解?”
“……”
贺为有看着伞翼边缘落下的雨滴:“我想了想发现独立对我来说还是太考验脑子太需要变通太有挑战性了,所以还是决定继续当挂件。”
师瑜单手撑着油纸伞:“你对客栈掌柜说不要跟官兵透露的时候不是挺会随机应变的?”
路面上立着块带棱角的石头。
贺为有直接踩上去,脚下打滑就失去了平衡,直接摔出雨伞。
师瑜伸手将他拽了回来:“走路要看路。”
贺为有抹了把淋到头上的雨:“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师瑜停下脚步:“知道什么?”
“就, ”贺为有努力比划,“我威胁过客栈掌柜的事。”
师瑜看了他一眼:“原来你威胁过他。”
贺为有:“……?”
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贺为有艰难地从对方一句话里理清几层含义:“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这需要想?”师瑜语气不带什么情绪, “那天早上掌柜面对我怕得要命,后来官兵询问我走出地窖的时候看到他还含糊其辞不肯说实话。两个来他店投宿的陌生人凭什么值得他这么心惊胆战地对待?”
贺为有郁闷了。
师瑜继续撑着伞往前走:“要么是你对他做了什么, 要么是有别人对他做了什么。既然你说他天生胆小, 那就是你了。”
离开巷口走到客栈门边时,他忽然停下。
贺为有猝不及防又走出去一段,前半个脑袋再度光荣打湿:“怎么又停了?”
客栈的外墙上附着片绿油油的爬山虎,被夜里的雨和檐角下的灯笼映得苍翠欲滴。
师瑜扯着其中一片叶子:“清期。”
贺为有:“什么?”
“清期神。”
也不知道哪个字刺激到了对方的神经, 就见那头脸上的神态来回变化了好几次。
贺为有咽了下口水,语气都小心翼翼起来:“那你,”顿了顿, 又改口,“您突然提清期神做什么?”
师瑜默了半晌:“她知道我在这里了。”
贺为有愣了一下:“这不是好事吗?接下来是不是就该来找人了?”
师瑜松开那片叶子:“来灭口。”
单单“灭口”两个字就花掉了贺为有半分钟的理解时间。
半分钟后,贺为有试图开口:“他们——不是,你不是他们上司吗?”
师瑜:“以前是。”
“那现在……”
“什么都不是。”
贺为有心道你要还什么都不是那把其他人生而为人的种族类别往哪放,幸好出口前忍住了,勉强问出个比较有营养的问题:“那,他为什么要来灭你的口?”
师瑜绕过客栈的大门:“不知道。”
贺为有总觉得对方在敷衍他,正想再问,却先发现了路线不对的问题:“你这是往哪走?”
“皇宫。”师瑜在客栈后院的围栏前停下,“你可以先回去,只要躲好官兵,这场游戏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贺为有安静了。
师瑜等着他离开。
只是没人说话,空气却莫名陷入焦灼。
半晌,是贺为有最先撕破个口子:“你这话是认定了我一定会跑吗?为了性命安全躲客栈里就等着你们其他谁完成任务直接出去?”
【哇】
【哦哦哦】
【要吵架了吗?】
师瑜说:“没有。”
他目光和语气都很平淡,显然并没有因为那句意味不明的话觉得生气或尴尬:“因为你上局游戏就是用的这个方法,想继续沿用的话最好现在跟我分开。”
【别想了,师美人这性格就没有跟人吵架的命】
贺为有上下扫视了他一眼:“那你还特地问我干什么?”
师瑜说:“征询当事人意见。”
贺为有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挺好的。”
他说完就迈步往客栈跑了。
只有几步的距离,以资深玩家的身体素质很快就到了。
等他回到客栈,转过头,就看到对方站在原地朝他颔首,而后撑伞往皇宫的方向走。
※
玉停宫里值班的侍卫刚好换了一轮。
姝念藏在枝叶层层掩映里,看着那位新来的侍卫握着带红樱的枪站得一动不动。
她捻着叶片,挑了下手指。
新来的,也就是那名被姜嘉映敲晕过调来的侍卫原本站得好好的,却突然听到宫殿内部一阵轻微的声响。
他因为昨天一天发生的事已经神经敏感了,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听到动静,跟同班当值的侍卫报备了一句,握着枪杆就往玉停宫走。
玉停宫是座空殿,暂无人居住。
那侍卫小心翼翼地循着声音一步一步,最终停在那片绿植前,手抓着把灌木丛猛地一拉!
灌木连枝叶带根须,竟然硬生生被他一次性全拔了下来。
侍卫懵逼了半晌,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自己突然如有神力,往灌木丛下方的洞口一看,当即惊叫一声:“皇上?!”
皇上。
这两个字没控制住音量,震耳欲聋,直接飘出了玉停宫。
姝念坐在树影间,看着下方陡然涌起的骚乱,笑得眯起了眼。
她离开玉停宫,道路两旁的枝叶如有生命般自发向她聚拢,挡在她头顶被大雨击打得滴滴答答。
姝念走到皇宫大门,抚了抚垂至眼前的绿藤,讶然道:“这下恐怕不用去客栈了。”
琢苏看了她一眼。
姝念又拔了片叶子,扔飞镖似的打着转扔向另一个方向:“他自己过来了。”
※
皇帝是被人从灌木丛下的坑洞里拖出来的,因为下雨,水浸湿泥土往下渗,那身象征尊贵的明黄色龙袍上全是泥水,脸色灰败,嘴唇发紫,眼睛因为光线的刺激不停地淌着泪水。
周围的侍卫喧哗哄闹,却无一人伸手将他抬回养心殿,雨水泡得他浑身发冷。
一道阴影忽然遮下来。
上风口被人挡住,眼皮上的雨水被锦帕一点点擦干。
皇帝终于感受到久违的温暖,拼命地睁开眼。
对方没有提灯笼,只有檐角下的投下的光将人影和伞影叠在他眼皮上,衣服却单薄得很,不是被雨还是被别的什么浸湿了,风一吹便水珠被卷下来,溅在地上。
像只艳鬼。
师瑜撑着伞挡在他头顶,却没有和他对视:“陛下。”
皇帝喉结滚了滚,下意识想问“你是谁”,偏偏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因为被关着长时间未进水进食的缘故是发不出声音来的。
可对方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似的,垂着头低声回答:“重明供奉。”
“只是陛下您统御的一介小官。”
皇帝想起来了,皇宫内设十二座重明舍,而每一舍都由一名供奉掌管。
他扫过对方挂在腰间的身份牌,逐渐放松下来,视野也清晰了些,没看到近处还有旁的人,倒是玉停宫门外左右站着两名侍卫,以防止有妃子杂役们靠近看见了帝王容颜。
他又想问御林军,之前在皇宫里就让他被暗算刺客暗算了不说,怎么现在还这么久还没来。
这次好歹是发出声音了。
对方仍不曾抬头,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才回道:“已经派人去叫了。”
派侍卫去叫人,养鸡户却留在原地保护帝王,这样的安排其实怎么看怎么奇怪。
然而不待他生疑,对方下一句就是:“陛下这次被寻到多亏重明,所以我被他们留下来了。”
皇帝听到这句,像是陡然受到巨大的冲击:“是哪只?是你养的吗?可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
师瑜静静地看着帝王的反应:“进贡的那只。”
皇帝看着他的眸光都摇晃起来。
师瑜嗓音平淡地解释:“十二位供奉每月都需要向您进贡一只重明,陛下还记得么?我带着这月刚刚养成的那只重明经过时,它忽然啼叫不止地飞进了玉停宫。”
帝王失魂落魄地喃喃:“所以你真的养出来了?血统纯正的重明?”
师瑜听着“血统”那个词。
难怪皇宫里由玩家照顾的那群重明鸟眼睛都只有单个瞳孔,因为个体血统不纯。
真正的重明鸟应当是双瞳。
“大晋终于有救了吗?”皇帝呼吸急促,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只重明呢?它在哪?!”
“被侍卫送去宫里了。”师瑜缓声对答,“现在应该在太初殿。”
话音落下的那刻,有人骤然从房檐上往下跳。
是禁军统领。
他收到皇帝被找到的消息已经是深夜。
之前事发突然,他忘了要打点手下所有人让他们记得闭嘴,所以才出了那个侍卫不知道他意图篡位发现皇帝也没有第一时间灭口的情况。
皇帝肯定不能留。
不仅仅因为他现在离皇位只有一步,根本放不开手;还因为当初又为了制造证人,故意抓着老太监目睹了刺客暴露他清理冒充的贼人以及事后鬼话连篇的全过程。要是让皇帝知晓了他曾经有过篡位的想法,最后死的就一定是他。
只要杀了皇帝,只有杀了皇帝……
只有弑君。
他一路紧赶慢赶,提起轻功直接飞上了屋檐,落在两人身前时,手已经搭上了刀鞘。
却不想恰在这时,外面忽然远远地传来扯着嗓子的尖声通报:“太后驾到——”
大晋国的太后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真要说起话来分量却可与皇帝媲美。而皇帝又是孝子从来不拘着亲妈的权,也导致了对方离插手朝堂只差一句垂帘听政。
禁军统领之所以这么赶着来杀人灭口,就是怕太后察觉到异常,只要先斩后奏坐上皇位,事成定局后即便再想将他拉下去就难了。
如今情急之下,他根本无暇思考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后究竟为何突然现身,只能迅速单膝下跪,顾不上崎岖的路面和冰冷的雨水渗入裤腿的冷痛:“属下护驾来迟,请陛下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