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住刺客于官兵们而言算得上意外之喜。
没有准备囚车, 朝廷的禁卫军提前收了队伍,领着手下将两个刺客一路押送至京师监狱,连审问都没有,便直接扔到了死牢。
狱里很冷, 地上的草席破了个口子, 相邻的房间只用木棍隔离。
贺为有等禁军全都离开后, 终于找到机会,朝着门外看守的狱卒招呼:“这位大人,能不能问问跟我一起被送进来的那个人现在怎么了?”
狱卒握着刀嗤笑:“你怕是还没搞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话音未落, 一只小小的瓷瓶滚入掌心。
贺为有双手合十:“大人开个恩,行个方便?”
狱卒接着袖口的遮掩单手挑开瓶塞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犯人手脚上的镣铐,解开门锁:“就这一次。”
※
师瑜睁开眼的时候,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狱房的天花板。
他身上还没来得及换囚服, 手上的血干涸后已经凝结成块,本该栓在四肢的金属镣铐此刻也都堆在靠墙的角落里。
……慢着。
师瑜盯着那堆镣铐看了好几秒, 又转过头。
贺为有穿着一身狱卒服, 戴着官帽,刚将钥匙串挂在腰间, 然后就对上他的视线:“醒了?”
师瑜半天没说话。
贺为有立刻紧张起来, 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师瑜?你没事吧?看得见吗?还记得我是谁吗?”
“……贺为有。”
对方瞬间松了一大口气:“我还以为你睡了一觉醒来人都傻了。”
师瑜还看着他身上的衣服:“狱卒?”
贺为有嘿嘿一笑:“像不像?”
师瑜实在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贺为有却道:“我进来的时候就观察过了,这牢房建在地下,隔音很好,怎么闹腾动静也传不到外面。现在是下午, 不会有人突然进来送饭,这块区域据说关的都是罪大恶极的那类犯人,数量少, 所以看守的人只有两个,我就跟他们借了下衣服。”
“……”他觉得那个“借”字的使用得当与否估计该持保留意见。
“我把你身上的铁链子都摘了,挑钥匙的时候挑得眼睛都花了,明明我身上也就一条,凭什么你就有七八条,狱里还这么区别对待……趁现在没人注意到,咱们赶紧走吧,你还站得起来吗?”
师瑜缓慢地眨了下眼:“你打算怎么走?”
贺为有理所当然:“你当犯人,我当狱卒。我拿草席把你一卷,就当狱里死了人把尸体运出去不就好了?”
“……你真觉得他们现在科技没那么发达就连进出的人的脸都不看了吗?”
贺为有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当然,仅仅只限于他亲眼见到以前。
“他们不仅要看脸,还要看身上的罪字刺青,衣服必须扒得一件不落,连片叶子都不能留。”
贺为有从水盆里把帕子捞出来:“限制片都不带剥得这么干净。”
师瑜安静地看着对方将帕子覆在伤处。
灰尘被擦过后便没了,可血块好不容易凝结,被这么一擦又重新化成了水。
贺为有连呼吸都放缓,担心自己吹一口气就把对方才刚止血的伤又扯裂了。等好不容易把人皮肤裸露的部分全擦干净,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跟着疼了起来:“有个问题我想问你挺久了。”
师瑜:“什么?”
“你的身体在感知上,”贺为有抖了抖帕子,斟酌着道,“有痛觉吗?”
“……”
贺为有最后是在对方看他时宛如看精神发育迟缓患者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
他将帕子和水盆全搬出去处理好,回去的路上便看见一支戴官帽配刀的队伍正往狱房走,方向还正是往关押罪大恶极那类犯人的区域。
带队的人是禁军统领,一路下行至牢房前,金属鞋底在青石板上踏得咔哒作响。
师瑜躺在破烂的草席上,听到栅栏被人推开的声音,陌生的脚步声在耳边歇止,抬眼望去。
“镣铐怎么没戴?”
旁友似乎是狱长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回:“可能是管这处的人还没来得及……”
师瑜眼前只来得及捕捉到青灰色的虚影。
禁军统领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抬起一脚直接踢向了他的心肺!
狱长瞬间噤了声。
四周的军队全都垂着头,狱里一时间只听得翻滚至角落里那人的咳嗽,似是撕扯着心肺,溢出破碎的血腥味。
禁军统领的声音在头顶再度响起:“镣铐怎么没戴?”
师瑜视线昏黑,张口喉咙里便往外溢血,竟是直接失了声。
旁边狱长终于有机会开口:“大人,皇上还要他的性命。”
言下之意,若是在这里弄死了,上面怪罪下来那是你的责任。
禁军统领目光刀子似的削了他一眼,直把人看得抖若筛糠,方才一扬手:“拖出来。”
后面等待的禁卫军立刻上前。
“不是还有一个?”
狱长正想说已经派人去找了,偏偏在这时,又狱卒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见到他们直接跪下:“大人,不,不好了……”
“什么事?”
“那个,那个刺客,”狱卒磕巴了一下,“不,不见了!”
狱长脸色骤变:“什么叫不见了?!”
“就是不,不见了,人不在牢房,里面还,还躺着咱们的人……”
狱长一脚将对方掀翻在地,脸色涨红,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这里这么多人居然还看不住一个刺客?!”
禁军统领在一旁看着两人一个怒骂一个求饶的情景,半晌像是欣赏够了,终于开口叫停:“狱长大人。”
狱长战战兢兢地应。
禁军统领说:“那孽贼既然已经丢了,那我便先把他带回去给皇上交差,至于届时问起来要怎么处置,”他凉薄地吐出四个字,“好自为之。”
师瑜重新被人扣上层层铁镣,身上忽冷忽热,脚下却提不起力气,几乎是全程被禁军拖着离开了牢房。
外面的天似乎又有要降雨的趋势,风反倒将他刮得清醒了些。
中间发生了什么的师瑜已经记不清了,反正等视线里的景象从街巷变成宫殿的时候,他终于攒出了能开口的力气,第一句话就叫身前的人如惊雷落地:“皇帝只要了我?”
身前的人正是禁军统领。
“皇帝要两个刺客,你却只带去了一个,这是你办事不利。你不迁怒,不质问,不怕帝王怪罪,是因为龙椅上那位最开始要你带过去的就只有一个。”铁镣中溢出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肩头,低微又孱弱,“知道现在龙椅上那人不是皇帝的也只有一个。”
一只手猛地提起他的领口,禁军统领骤然将他甩向坚硬的铁骑,掌心下的肩胛透着衣料凸起磨人的弧度。
周围的禁卫军们齐齐低下头,收敛了耳听八方的本事。
被禁锢的人除了咳嗽再瞧不出丝毫变化,唇上却是苍白到几近破碎的颜色:“刺客闯入宫墙,皇位被鸠占鹊巢,真龙天子不知所踪,冒牌之人却受万民供养。”
禁军统领将他拉回眼下,对方的声音因为靠近陡然清晰:“被官兵绑来的刺客只是替罪羊,召入宫中亲口确认完知情者的数量,灭口便是龙椅上那位如今最大的愿望。你敢刚一见面就对皇帝都未曾开口要取性命的罪犯动手,是因为他曾经明确表示过想弄死知情人,那一脚既是为泄因护驾无能而受罚的愤,也是为讨帝王的欢心。否则皇帝为何不趁势提审犯人,却偏要曾害他性命的刺客入宫面圣,统领大人真的从未心生疑窦吗?”
师瑜只感到肩膀上的力道愈重,用力到几乎要剜碎骨头。接着便听到面前的官兵出了声:“你可知道妄议帝王当几等罪?”
“我听到了。”他低着眼睫,声如呢喃,“统领大人,您心跳加快了。”
禁军统领脑海中骤然回荡起自己那颗脏器鲜活的跃动声,在鼓膜上砸得震耳欲聋。他下意识松了下手指,而后才意识到对方根本就是在讹诈,因为这个距离压根不可能听到彼此心跳。按捺不住心头火起之前,他听到对方问道:“您在迟疑什么?”
师瑜语气似是疑惑:“想知道就去验证,得了结果就去行动。谁都知道禁军是独属于皇帝的剑,得知自己的主子出了事为什么不去相救?担心验证过程可能触怒龙颜?在有意的前提下照双方共同记忆提问再看对方究竟是回答还是躲避应该非常简单;担心猜测错误不敢直视?仅仅出于正常的怀疑本就是职责所在;担心被帝王看穿心思从此官位降阶?那你也完全可以把我推出去承受天子怒火。毕竟若皇位上那位是假,真天子便还在等候救援。”
对方轻声道:“还是您并不想救?”
一句话撕破了粉饰的伪装。
“禁军直属的是皇帝,而非个人,令牌随着皇位更迭代代传承,也从没见过谁会随着自己的主子慨然赴死。皇位上究竟是谁于您而言本身并不重要,只要对方能按月给予俸禄便是衣食父母。忠诚的条件是亲朋被皇权控制,骑兵受限才会成为帝王专用的刺刀。可现在坐在皇位上那人是假,真天子却无人知晓其是否尚且存活。龙椅上只剩下外强中干的纸老虎,手却永远无法伸到你的羽翼背后,你只要抬手就能脱下他皇帝的新衣。”
掺了□□的蜜裹着料峭,有人双手捧至眼前,刀柄却被塞入自己手里。
“我要活,要逃,就一定得跟他当面对峙,要撕碎他的伪装。他身份被戳穿,禁军带队擒拿,他畏罪自杀身亡,却再没人知道真天子在哪,帝位空悬,总要有人代理手握大权。”
没人看到那片早已融入骨血的镜子碾碎出怎样的光怪陆离,与无喜无悲完全相反的毁灭欲望被魔镜隐映射投下,似双生共存的两面灵魂,从对方乌黑剔透的眼眸倏忽燃起。
可他只听见对方轻描淡写:“杀了他,你就是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