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病患 阳台

白既唯坐在屋顶。

姜嘉映收到消息后, 穿着加厚的羽绒外套,提着打包好的饭桶,抱着盛茶的保温杯,顶着十二月末大雪纷飞的冷风爬上来, 将饭桶掀盖放到自家便宜队长面前:“赶紧吃, 不然就凉了。”

白既唯接过调羹, 盛了个饺子。

姜嘉映刚刚拧开保温瓶,热气瞬间被风刮得往脸上糊。他喝了口热茶,方才含糊地问道:“你就非得来这地方思考人生?”

白既唯吃东西吃得飞快, 一边吃一边居然还不耽误说话:“冷静冷静。”

姜嘉映:“你是冷静了,我快被冻死了。”

白既唯却没看他,目光没有焦点地盯着下方漆黑的地面:“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坚持的好像都是错的。”

“……”

这个开场白太过高大上,姜嘉映一时连枸杞都忘了嚼。

然后就听见对方接着来了句:“就好像我一直以为你的饺子里包的是肉, 结果你突然告诉我你包的全是胡萝卜。”

“……”

“看着相似,其实一荤一素, 南辕北辙。”

“……”

“我还是个肉食动物。”

“……”

姜嘉映沉默了很久, 方才喊道:“老白。”

“嗯?”

“你以前是不是过得挺辛苦的?”姜嘉映斟酌了一下,“肉都吃不上, 饿极时只能啃自己胳膊喝血的那种。”

“……”

白既唯终于意识到自己找错了谈心的人, 要聊这个话题,令昭估计都比姜嘉映和他更有共同语言。他没再吭声,安静地吃饺子。

姜嘉映却是个闲不住的:“你恩人拒绝你了?那个一起变丧尸的提议?”

白既唯:“我猜到他不会接受。”

“那你来冷静什么?”姜嘉映说,“总不至于他看不过你那么无情所以给我打抱不平吧?”

白既唯顿了一下:“你知道。”

“我好歹也在神域待那么久了, 这点基本的逻辑还是捋得清的。”姜嘉映又喝了口热茶,“要是被丧尸咬反倒是拿到通关凭证,那我们的反抗还有什么意义?把我们扔进来有什么意义?你说全人类变丧尸, 他是完成任务活下去了,但我们不能啊。”

“你希望他活着,哪怕要付出的代价是你会死,我也会死。”

白既唯没说话。

姜嘉映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你能这么过分,咱俩好歹也组队这么久,你说放弃就放弃,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理阴影面积?”

白既唯仍是没说话。

姜嘉映:“要不是我自知打不过你,刚刚想明白的时候就把饭桶砸你脸上了。”

白既唯:“那你还过来。”

“因为我想了想,如果是你执意要把这场游戏里全世界的人都灭绝了,我好像也阻止不了。”姜嘉映倒是颇为淡定,语气里半点都没有对着人渣队长的愤懑,“他对来说你真的只是恩人?”

白既唯手一顿。

恩人?肯定不止。

可除了对恩人的感激还有什么?他也不知道。

毕竟他和师瑜在神域里认识以前,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二十多年。那时候他才刚出生没多久,生理上是真正的毛都没长齐,现在又这么多年过去,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其实连他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可对方从生到死的全过程他却奇迹般记了个十成十。

对方刚死的时候,他漫无目的过挺长一段时间。身处天牢寻不到出口,也不敢到处乱跑,生怕不小心再撞上那个杀了对方恶魔然后小命不保,便只能整日整日窝在对方死时的角落里,靠数自己身上有几根毛来打发时间。

黑暗中过了多久他不清楚,当初喝下的那口神灵纯血保证了他不吃不喝也足以活下去的生机,直到后来神力终于在他体内周转完成,他从一只长毛猫变成了人类的模样,才敢试探着往外跑,结果又因为听到人声下意识躲避,兜兜转转就跑出了神殿,穿过积玉桥,经过灵荒荡,最后一头栽进鹿关庵。

他那时其实不知道自己当初看见的究竟怎样的惊天秘密,只是生灵本能让他选择自我保护,他不敢出现在旁的神面前,甚至不敢让别的神知晓自己的存在,只靠着听墙角和翻藏书去窥探外界,一点点勾勒出其完整的图样。

直到后来,他终于将主神和当初天牢里形容枯槁的神灵联系在一起,如今在神殿上站着享受万般敬仰的带着撕扯不开假面,而本该一尘不染的却早已面目全非,众口铄金和欺世盗名。

倘若一定要形容他那时的感觉,大约是见到广袤地面上饿殍堆积,海啸时浪花冲毁高楼,秋天枯叶从枝头颤抖着落下,雕刻好的玉石内里满是裂纹。

是这世间极致美好的东西被展现在眼前,又被狠狠摔碎。

可那个神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对方生来就该高高在上,不该一身病骨支离。

他已经见过一次,就再没法让自己眼睁睁看着它发生第二次。

如果一定要问他到底在渴求什么,其实也不过是希望对方能永远站在神坛上。

姜嘉映扯了扯他的袖子:“发什么愣?饺子要凉了。”

白既唯低头,又铲了个饺子。

“说说看吧,遇上什么事了?说不定我还能趁现在给你开导开导。”

白既唯沉默了很久,还是没能说出真相,倒不是顾及着直播,现在师瑜的身份那层幌子早就被令昭戳烂了,再瞒着也没什么意义。只是考虑到现在直接张口对着队员来一句“他其实是主神”这种话实在太考验三观,解释起来又麻烦,便选择了打码叙述:“他以前被人关过一段时间。”

姜嘉映单这一句就消化了足足十秒:“……你说的关……应该不止是关着吧?”

“我因为巧合见到了,一直觉得他会因为那段时间的经历留下PTSD,并且一直想把当初关他的人找出来揍一顿。”白既唯言简意赅,“可现在我发现,他好像从来没想过报仇。”

姜嘉映对能给师瑜那样的人都“留下PTSD”的经历实在想象无能,也不方便问:“他不想报仇,然后呢?你就觉得在这之前你为他打抱不平,想替他报仇的想法甚至为之付出的行动都没有意义了吗?”

白既唯沉默。

“他想不想是他的事,你想不想是你的事,都是心甘情愿,只要你的所作所为没有影响到他,你管他愿不愿意?你开心不就好了?”

姜嘉映支着下巴:“何况囚禁什么的算法制咖了吧,你能把罪犯揍一顿那是社会的福报,把人打残了群众也只会给你鼓掌叫好,所以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我不是说这个。”

“什么意思?”

“我只是不明白,”白既唯轻声道,“他为什么不恨?”

如果经历那一切是自己,那他会如何?郁郁寡欢?放弃生命?报复社会?生不如死疯癫半生?

他也不知道。

可他知道,绝对,绝对不可能像师瑜一样,从始至终都表现得仿佛那些伤害压根不曾发生。

“他为什么能不恨?”

姜嘉映茫然地想了想:“可能单纯就是你恩人脾气比较好……唔。”

“嘘。”

姜嘉映突然被捂住了嘴,一个清晰的字音都发不出来,只能闭嘴,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白既唯另一只手指了指下方。

姜嘉映使劲看着楼下,愣是什么也没看清,直到捂住嘴的那只手终于松开:“干嘛突然动手?”

“看到刚刚楼下那个人了吗?”

“谁?”

“太远了,我不确定,但脸好像是令昭。”

姜嘉映一脸懵逼:“大哥,这里是十三楼,大晚上的我能看得清哪里铺了路就不错了,你这是什么夜视能力还看清楼下经过的某个人的脸?况且在顶楼说什么底下的人也听不到啊,你堵我嘴干什么?”

白既唯却没搭理。

按说这个点其他玩家明明都应该在安全区外剿杀怪物现在令昭回来了有点奇怪,但他自己也是个正在闹罢工的实在没资格去管别人……当即把吃空的保温桶往旁边一塞:“那个方向是往师瑜的房间。”

姜嘉映猝不及防被保温桶塞了个满怀,下意识去抓他:“不是,令昭他想找师瑜就找,你……”

白既唯站起身,走到顶楼边缘,直接一跃跳了下去!

姜嘉映扑到水泥台旁,只能看见下方一个点越缩越小,目瞪口呆地喃喃:“……怎么整得跟去抓小三一样?”

师瑜来到阳台:“为什么不走正门?”

余致意鞋底还踩着没化的积雪:“你见过谁私会走正门的?”

师瑜:“找我有事?”

余致意慢慢走近他:“之前忘了问,你到底打算怎么做?让这世上的人类全死了?”

师瑜从阳台后退至客厅:“等。”

余致意:“怎么说?”

师瑜:“感染者内部在养蛊。”

余致意扬眉:“感染者还在被剿除。”

师瑜只反问了一句:“你觉得他们杀得完?”

余致意若有所思:“等丧尸养蛊完成后直接坐享其成吗?可你怎么能保证这个世界的人类这么杀下去,最后剩下的那只‘丧尸王’吞食的同类数量足以让它进化到刀枪不入的地步?”

师瑜没说话。

余致意说:“就我所知,现在外面的丧尸单个的力量大概能抬起一辆火车头,可体魄也就是美术刀砍下去戳不进去的程度,还没法靠身体去抵挡子弹这种热武器。万一它吃的丧尸不够多,最后还是抗衡不了人类怎么办?”

师瑜看了他几秒:“你剩下的那名队友被感染了?”

余致意倏地绷紧了身体。

师瑜:“你给他注射了带病毒的血,还是你把他推进了感染者大军里?”

余致意:“大朱本来就不擅长主动伏击,也不喜欢这样血腥的场面,我让他早点加入那些怪物的阵营也免了接下来东躲西藏。”

师瑜语气里不带情绪:“是因为变成感染者不用再东躲西藏,还是你担心感染者被剿灭的速度太快,最后剩下的那一只蚕食的同类不够多,无法抵挡人类的热武器?”

余致意哂笑:“他要是遇上别的丧尸,大概率是他吃了那些丧尸,而不是丧尸吃了他。反正只要咱们任务完成,他都会平安回去不是吗?”

师瑜看了他几秒,“哦”了一声。

余致意却追问:“就这样?你接下就真的打算什么都不做干等着了?也没什么要嘱咐我的?”

师瑜想了一下:“如果你时间很闲,可以试试促进感染者自相残杀。”

“然后盼着我在这过程中一个不小心被那些丧尸吃了?”

“感染者不是不会对你下手?”

余致意一顿:“什么?”

师瑜淡声道:“你之前一路跑回安全区,身后却没有任何感染者追逐,不就是因为它们不会对你一个同类动手?”

余致意静静地盯着他,几乎叫人以为他哑了。

师瑜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开口:“要没别的问题,可以请回吗?”

“有。”

“什么?”

“我记得你之前告诉过我,你是游戏刚开始就被感染了,对吧?”余致意声音极轻,“所以,你的血里流淌的应该是免疫缺陷病毒。”

师瑜没否认:“嗯?”

余致意忽然笑了:“所以那些丧尸不会攻击我,但会杀了你。”

“大人。”

是令昭。

他刚刚从阳台爬进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没锁的玻璃门,便先透过玻璃瞧见了里面的人,下巴的弧线瞬间绷紧到极致。

余致意没想到这个点还有人会过来,走的还是爬阳台这种路,第一件事先是回忆了一遍刚刚的谈话内容,确定几分钟前还没有人过来话语里也没有透露过自己被感染的信息,垂下的手猛地擒住了对方的手腕。

他没有用力,只是维持着这个动作:“不要说不该说的。”

袖口遮掩下,一根细细的金属链蛇一般攀附上对方的指尖,干脆利落地刺入皮肤。

他悄无声息地埋好锁链,松开手,又笑道:“不过你那么聪明,应该也不希望其他人知道,你现在是个感染者。”

余致意扔下这句半是威胁半晌恐吓的话,看都没看令昭一眼,直接翻出阳台。

“大人。”

师瑜终于将眸光转向他:“找我有事?”

令昭忽然就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要过来找他,满脑都是刚刚背对时他和另一个人相处时堪称暧昧的距离姿态,垂在身侧的手攥得青白。

师瑜实在猜不透他脑海里的天人交战,见对方半天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正想下逐客令,接着阳台外又是一道影子窜上来。

白既唯一路跑过来,呼吸还没平复,先是看了令昭一眼,而后才叫他:“师师,还没睡?”

“……没有。”师瑜问,“找我有事?”

白既唯顿住,寻思了一圈借口,周围气氛的焦灼几乎要化出实质,直到被一声拖腔带调的呐喊打破:“老白!”

姜嘉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追随着他的脚步跟着翻进来:“大半夜的人家私会你也要过来插一脚干什——师瑜,这么晚还没睡?”

“…………”

师瑜:“没有。”

他问:“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喜欢翻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