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归愣神的时间不长, 很快便将自己的飘远的思绪拽回来,大步走近弯腰碰到他的额头,用的是手背:“怎么了?”
师瑜只觉得识海昏沉,蓦然感受到皮肤上他人的触感, 下意识撤开, 手指抓紧身下长椅冰冷的边沿, 缓慢坐起身:“找我?”
连归点头:“你找到的那扇‘天窗’具体位置在哪?”
“澜湾小区北一门外,左数第三条小道,出门大概十几米。”师瑜阖了下眼, 声音很轻,“形状不清楚,但覆盖范围应该不大,我去的时候它的最长直径不超过一米。”
连归按下别在衣襟上的对讲机,低声吩咐完留守在天水澜湾外的组员们过去, 又嘱咐人做好防护措施,接着抬头:“说起来, 那些因为看过‘天窗’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人到现在还没醒, 身上应激反应留下的痕迹也在,你有解决的思路吗?”
师瑜静默一会儿:“这应该是你们和医生该想办法解决的问题。”
连归一怔,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对人来说着实有些超纲了。对方的那一眼叫他莫名其妙想起故人, 脑子里被激起的纷乱还没彻底捋清楚,只能努力忽略:“抱歉,我问得太多了。”
他又问:“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要去医院看看吗?”
师瑜摇头。
连归也不可能强求, 没理由也没立场。
两人就这么陷入诡异的安静,气氛对比一墙之隔的公安大厅冷清到凝滞。
直到对讲机亮起红灯,有人的声音惊惧地穿透无线设备, 响在办公室内:“老大——‘天窗’上面有——”
声音在此处戛然而止,接着是凄厉的惨叫。
连归瞳孔一缩,猛地抓住对讲机:“小吴?那边出什么事了?!说话!”
没有回音,死寂绵延。
连归再顾不得留下,匆匆打了招呼便风似的跑了出去。
※
超自然小组的成员最初被国安部选拔出来,其实也是参考了过往事件的处理结果和各路玄学方面高精尖人才的意见。
只是超自然事件在城市里发生的概率大概类似于雾都开膛手这种程度的罪犯每年出生的频率,从业这些年,他们真正接触过的发生在民众身上被发现察觉且最后报到公安部门的超自然案件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剩余的绝大多数上班时间都是待在办公室啃周易八卦和奇门遁甲。
至于国安局至今都没解雇他们这群一年到头都在吃白饭的闲人,说实话,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挺神奇的。
连归叫上留在公安局的组员,踩着油门直奔天水澜湾。
此刻的小区外已经围拢了一圈人。
这个时间段正是居民们吃完晚饭在周围散步溜达的时候,突然被一群穿制服的人员疏散已经引起不少人的疑惑,可惜心里存着对警戒线的本能畏惧也不敢靠近去看。
却不想没过多久,警戒线内便传出巨大的动静。不多时,周围的路人们便眼睁睁看着被围住的那片林荫小道里,陡然跑出来一个焦人!
焦黑的焦。
那人跑到警戒范围边缘,似乎是被那黄色的高分子塑料带绊了一下,整个人直挺挺地载了下去,在台阶上翻滚了数圈,一直滚到连接平台上,撞到水泥墩子,反弹时在墩上印下一片黏腻的红黑色。
围观的人一片哗然,避之不及地退开,有人拨号警察,有人叫救护车,还有好事者大着胆子靠近去看,被倒下那人的渗人模样恶心得直接吐了。
连归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组员赶紧上前把周围的人驱散开,还处在震惊中的群众纷纷让道,然后便瞧见另一位明显是领导的制服人员穿过他们,径直在地上那人面前蹲下。
连归带着手套,先探了探对方的颈动脉,又探了探呼吸,许久感受不到仍何变化,方才去看对方的面容。
焦黑一片,像是火烧过后的木炭,早已辨不清五官。
不仅仅是脸,对方的脖颈,双手,乃至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此刻全都变成了这般模样。
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哪怕如今人身上完全是严重烧伤的外表,偏偏身上的衣服没有半点破损,连尘土都是在跑出来摔倒在楼梯上滚动的时候沾上的。
连归手伸进对方的口袋,手套碰到对方面目全非的手部皮肤,分开时沾下一片黏腻软烂的肉糜。他没管,终于找出对方的证件,看见了证件照下的名字。
正是之前用对讲机跟他通话的小吴。
同他一起过来组员走近,看见地上的焦尸,蓦然一怔:“老大……”
连归站起身,大步跑上台阶。
上方的景象堪称狼藉。
穿着蓝色白色工作服的公安机关人员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倒在草丛里,倒在路灯下。
有市局指派来援助的警员,也有他管理的调查组组员。
在他们周围,还零零散散地掉着枪支和警棍,以及一些外人看不出是什么的装置,最靠外的地方还摆着一台有半人高的黑色器械。
那是超自然调查组根据过往经验制作出来的,按照制作出它的工程人员的说法,那是用来降低和屏蔽诡力外泄大范围影响环境让群众窥见端倪而研发的。
这是第一次使用,因为上一次他们接到的那桩造成大范围影响的超自然案件在两年前,机器就是这两年间被做出来的。
可一旦天地的力量倾覆而下,人的反抗似乎仍旧只能当撼树的蚍蜉。
后面跟来的小组组员看得愣了半晌,忽然发疯似的冲上前,还没跑出两步就被身后的人抓着领子拽回来了。
他拼命反抗,而身后的人力道重若千钧,死死钳制着他的双臂,将他桎梏在身下。
连归用擒拿的动作,发了狠才能扣住人,声音凌厉如刀:“你发什么疯?”
组员死活都挣扎不开,忽然脱力似的松懈下来,被质问时却陡然抬起头:“他们躺在那里,你看不见吗?!大郎,开哥,叶子,还有小吴……他们都躺在那里啊!!”
连归手下一顿。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年轻的组员膝盖跪在硌人的石子路上,身体神经质地发着抖,仰着头,一双眼红得要滴血,“为什么会这样……”
他喃喃着,视线模糊:“为什么会这样……”
好像所有人面对非自然死亡时,总要问一句为什么。
连归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亡,甚至因为神域,他曾亲眼见过比这更血腥,更悲怆,更撕心裂肺的死亡,谈不上心如止水,但也绝对不至于就因为看到这点画面就立即精神崩溃。
就像他在下面分明亲眼见到曾经朝夕相处的组员小吴的尸体,却仍能迅速收拾好心情赶上来查看情况。
连归一时间找不到话去安慰对方,警戒线外群众们若有若无传进来的议论声也不容许他磨蹭。他掏出手机,拨通电话。
接到电话的市局很快通知了附近的警员,从四面八方开着车赶来,拿警戒线重新将现场围上。
与此同时赶来的还有市中心医院的救护车。
连归将浑身散发着颓废气息的组员拖到旁边以防挡路,叫住了要靠近尸体的医生:“别过去。”
医生不明所以。
连归朝着周围的警员吩咐:“都不要超过我现在所站的位置这条线,不要靠过去,想办法拿警用绳和医用装甲车把他们……运出来。”
警员愣了:“可是这样不是很麻烦……”
医生接话:“伤者在地上拖曳很容易造成二次伤害。”
连归没有解释,只是道:“按我说的做,另外,不要让普通人走进警戒线范围。”
※
师瑜平日里在自己公寓的房间里裹着被子在万籁俱寂时要躺上一个至数个小时才能堪堪入睡,而现今待在与人来人往的公安大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惊醒过后居然再度陷入浅眠,就连他之前那副乱七八糟的梦境也奇迹般连上了。
半梦半醒间,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正处在睡梦当中,朦胧的云雾脆弱到伸手就能打散。
眼前的景象无端地混乱起来,画面光怪陆离,他在晕影中思索了很久,隐约想起梦中那段是他以前不记得哪次路过云渡池时看见的。
那时池边的小孩被大人拉着科普了一番,接着一前一后走远。他没有追,甚至不曾为了他们特地停下来,只经过时恰好听见几句便直接离开了,反倒走进另一间密闭的宫殿内。
宫殿里站着个人,长长的白袍几乎及地。
听见动静,对方在杂乱的光影中回了头,五官却模糊一片。
画面清晰的部分只到这里,剩下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切碎似的光斑,半点都辨别不清。
师瑜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睁眼时便隐约听见办公室外的嘈杂。
景深作为留守在市局内部的人员之一,没想到这不过几个小时的功夫,被自己亲自派出去帮忙处理诡力的警员们便直接成了焦炭,悲戚尚来不及生出,他身后那些和死者相熟的队员们反倒先被刺激到了:“你说什么?!”
师瑜在长椅上坐直了,脚下没有落地的坚实感,扶着墙壁的手不自觉发软。他抓住了把手,拧开办公室的门。
门外的人已经走完了一整套“开玩笑吧”、“这怎么可能”、“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不行我不接受”、“呜”的心路历程,此刻大概处在怀疑人生和精神防线重建的阶段。
连归率先发现站在门口的人,下意识开口:“你醒了?”
师瑜安静地靠墙站着听了一会儿,大致弄明白了此刻长廊上的哀恸氛围是为什么。他看看正重建静神防线的警员们,又看看手下只余那位怀疑人生的组员的连组长,问道:“还冷静吗?”
连归一愣:“大概……?”
“你的组员,以及那些缺席的警员,现在是因为意外暂时没法现身,”师瑜平铺直叙,“还是都殉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