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他十七岁时的样子吗?”
“我没见过。”师瑜道, “但我见过他二十七岁时的样子。”
面前的人转过头。
师瑜:“五年前我在金銮殿上挟天子后逃出去,侍卫们追我追丢了,只有他能跟上。不仅跟上了,还朝我射了一支箭。我被他追上后, 他却没带我去皇帝面前领赏, 而是放了我。”
向言朝愣了愣, 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件往事。
“两年前在元禅寺,我问他每次回京皇帝都迫不及待地将他派往边关是不是皇帝当初留他性命的条件,因为边关易陨, 他却反问我为什么一定是皇帝提的条件。”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皇帝想他死,因为忌惮他手中的兵权,更忌惮他不忠。可若是他当初真的把我送到了皇帝面前呢?”
师瑜平铺直叙:“我会死,但皇帝也会信任他的忠诚。”
皇帝的猜忌少了,或许盛远棠就不会死在沙场。
“我问过他为什么, 可他不承认,我猜是担心隔墙有耳。”有穿堂风吹进来, 师瑜的长发一直往前跑, 他抬手抓住了,“至于真正的原因, 现在问不到他的人也只能猜测。我当初挟持天子却没有该换江山, 而只是要了一封皇帝赦免我罪行的圣旨,不仅没有对时局造成动荡,反而恰好为皇帝巩固民心做了把推手。因为这一点,所以他放了我, 我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向言朝掀唇:“真是个圣人。”
可不是圣人么,否则怎么会处处替别人,却唯独不为自己想想。
师瑜没有反驳:“五年前那个问题我还欠你一个答案。”
向言朝靠着墙, 注视着他的眼睛。
师瑜:“他记得你,因为那年你在闵罗村遭到先帝刺杀,他原本在宫宴上,是没打算掺和的。是因为听到报信人说到你的名字,他才赶过去。”
“师大人,”向言朝失笑,“你说这些是在担心什么?怕我继承皇位后为了泄愤大开杀戒,把害死他的人全找出来除掉?还是怕掌权后直接掀了这大夏国,让这整个国家的黎民百姓都给他一个人陪葬?”
师瑜没有回答。
“我是不满父皇设计害死他,也是替他效忠这么个君王觉得不值,更替他曾经那样提拔和保护最后反过来恩将仇报那些部下不值。可我拿到禅位的诏书登基成帝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我懂。我只是做不到看着害死他的人高坐在那个位置上,拿着他身死后留下的东西去统治这泱泱大国。”
向言朝语气同平时没什么区别:“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不会也没打算花精力去搅乱朝堂,更没想为一时冲动去毁了这么大一个王朝。他想要海晏河清,我便给这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离开御书房,外面的战斗已经几近尾声。
师瑜喊了一声:“巫尔。”
原本一手铃铛一手银刀的女孩瞬间站直了,几步跑到他身边。
向言朝也没问,对着那些追来的侍卫们喊了停,直接抛出圣旨。
侍卫们面面相觑,半晌,不知是谁带头,双膝跪地,低头道:“吾皇万岁。”
※
离开皇宫再度途径将军府,进进出出凭吊的人仍是络绎不绝,前朝官员有之,当朝差吏亦有之,一个人死后,他生前为人如何就看来真心凭吊的有多少了。
枝头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叶片翻卷,其中停栖的鸟儿理了理羽毛,展开翅膀飞下来,在空中转了一圈,而后扑棱棱落下来。
师瑜伸出食指。
鸟喙殷红的鸟儿停在他的指节上,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毛球。
巫尔凑过来看了一眼:“好丑的乌鸦。”让她收藏她都不同意的那种。
那鸟儿瞬间不困了,一身乱七八糟的毛都气得翘起来:“谷谷谷谷!!”
巫尔:“它说什么?”
师瑜:“它说你这只两脚怪才丑。”
巫尔:“说得好像它不是两只脚似的。”
“布谷!!”鸟儿扑腾着翅膀飞起来,狠狠啄向她的脑袋。
巫尔手指间夹着银刀,声音温软无害:“再靠近一点。”
鸟儿敏感地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刚刚停下,下一秒就被师瑜抬手抓回去了。
它也不反抗,朝她抬了抬鸟喙,又高贵地哼哼两声,意思是这回看在有人拦的份上放过你,这才张着翅膀去蹭着他的指节。
巫尔不搭理它:“这应该是这场游戏最后一个节点了,所以这次的主线任务究竟是什么?”
“解决那个脸皮鬼之类的吧。”师瑜走进府中的院子,“那只鬼每次下手虽然狠,但要破解也容易,逃跑时速度仅仅只比普通人稍快一些。它作为一个国家最底层生活最灰暗的存在,恨高处生啖人肉的朝廷命官,但因为本身力量弱小,所以要杀人都只能借助外物,且就像历史上那些舍命暗杀君王的人见光即死。若是它那些手段真的杀了玩家自然最好,但若是每一个都失败了,被玩家反过来追上的可能性也很大。一般来说,在第一第二个节点,就可能出现剩余的玩家尽数死在它手下或者全都见过它的面容的局势。”
然后就是顺理成章地进入矿场幻境,再逃离。
值得一提的时,玩家进入那个幻境再到回到崇连山,本身在游戏时间所处时间和地点都没有任何变化。这说明若是找不到逃离的方法,那就无法钻RPG模式时系统每次投放节点只有二十四小时这一空子熬时间离开。
的确符合师瑜前两场游戏里,系统将玩家扔进副本就不管的秉性。
说起这个,系统这番作态与其说是把玩家当员工给它赚直播流量,反倒更像是将玩家当成一种完成游戏的工具,通关了就拉你出来继续参与下一场,不通关那就是你无能,死在里面也不可惜,自然也没必要特地花力气带你出来。
师瑜原以为系统将人拉进神域,强制性叫人进入副本,且每次开始游戏系统都会自动开启直播,甚至明文规定玩家之间不能互相残杀,应当是将玩家当成前者;可参与游戏次数多了,却发现系统在乎的好像压根不是那不知来自何处的观众。
那想要的它究竟是什么?
玩家参与游戏,完成任务,对系统究竟有什么用?
是怎样的利益才能驱使它不惜构建出神域这样宏大的一个世界?
“那大夏国改朝换代的事呢?”巫尔追着他的影子跑,“如果脸皮鬼是主线,那系统完全可以直接将我们送进矿场。”
一路来到树下,红嘴鸟蓦然飞上枝头,在叶子间晃荡片刻,接着又飞下来,嘴里叼着根红绳,上面绑着枚白玉平安扣,玉石已经断成两截。
师瑜看着那枚平安扣,难得发怔:“你从哪捡来的?”
“谷谷!布谷布谷!”
“你去过南泷?”
“谷谷谷!”
鸟儿扔下平安扣,重新飞上枝头。
师瑜伸手接住吊坠:“应该和支线有关,这场游戏叫望帝。”
巫尔:“可我没听说这个世界里有哪位皇帝谥号为望。”
“不是皇帝谥号。”师瑜望着那只红嘴鸟,“世有英杰含冤而死,死后生魂不灭,可脱离六道,化天地灵物,通身灰黑,唯喙殷红似血,名曰子规,号望帝。”
“盛远棠是它吗?”
“不是。”
“为什么?”
因为宣历元年,盛远棠还没死时,师瑜就见过这只鸟。
这只鸟是谁都可能,但唯独不可能是盛远棠。
至于盛远棠死后究竟是真的再无踪迹,还是同这只鸟一样幸运地在死后脱离束缚从此翱翔天地,谁知道呢。
而它自五年前便每每追着盛远棠去往南泷边关天天黄沙里来马蹄里去,甚至在对方死后不远万里将这枚平安扣叼回来,恐怕也只能归结于同类相吸。
师瑜待来将军府凭吊的人尽数离开,而灵堂重新空荡下来时,将那枚白玉坠子挂回了盛远棠的尸身腰间,顺手绑了个死结。
也是平安扣重回它主人身边时,遥远的皇宫里蓦然传来古钟绵长的磬音,昭示着旧代皇帝下位,而新的帝王已经上任。
枝头的鸟儿啼咳出血,溅至树下伶仃的花骨朵,红艳得糜丽的植物自树下传播开来,在来年的风雨里盛放成灾。
后史书载,太安元年,大夏开国皇帝嫡子向言朝继位登基,尊号为容。
容帝一生勤于政事,多变法,善纳谏,设官僚,倡教育,整军纪,微服走访贫民,励精图治,恩泽万千,史称太安之盛。
后因操劳成疾,四十又六年殁于殿中,后谥号为文。
※
【本次投放节点已结束,玩家即将回归】
【游戏已完成,请玩家自主选择离开】
巫尔坐在圆桌前,偏头望向眼前人,唤了声:“哥哥。”
师瑜看着她。
巫尔走近两步,蓦然当着密室里所有人的视线俯下身,手轻轻覆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神殿啊?”
师瑜蓦然一怔。
巫尔弯起眼眸,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