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乖儿

怎么做乖小孩?那黎望可太有经验了。

五爷却觉得这小破孩眼光还挺刁钻,一眼就选中了他们之中最离经叛道的这位,这话若是让黎御史听到,恐怕都得怀疑自己买过的藤条是真是假了。

就连叶老先生,都是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

黎望这会儿拔了针,闻言便挥手叫这孩子近前来,道:“瞧你这瘦胳膊瘦腿的模样,便不是那等欺凌人的性子,你家人不曾夸过你乖吗?”

而且还一身青青紫紫的伤,有些甚至留了很深的淤痕,若非如此,包公也不会叫展昭把小孩送到叶府来看诊,看看到底有没有伤到筋骨。

小孩闻言,脸上却不见委屈,只期期艾艾地开口:“祖母经常叫我听爹的话,让我做个乖小孩,可是爹只知道喝酒和想娘,我想如果能帮爹找到娘,他就会夸我了。”

这逻辑,乍一听没啥问题,仔细一想,却是细思极恐。

“所以,大哥哥你能不能教教我?”

这小孩一看就缺爱,甚至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境遇有任何的问题,并且积极地寻找讨亲爹欢心的方法,可见是有人经常这般教他。

而从这孩子的口吻来听,此人应该是这孩子的祖母。

想到此,黎望当即道:“小孩儿,小生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教学之人,你叫什么名字,家中何等情况,倘若不说,小生又如何教你呢?”

……好家伙,黎知常这家伙骗起人来,居然来小孩子都不放过。

“一定要说吗?”小孩明显有些犹豫。

黎望假装无奈地摊手:“大哥哥是人,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你什么都不说,乖小孩若是这般好做,你又何须这般出来找亲娘呢?”

确实,这个理由很能说服小孩,小孩被救到开封府后,就一直沉默不语,如今终于是开了口,展昭不免有些高兴。

“我叫石清,家住在城外的石家村,家里有祖母和爹,祖母很忙,经常要帮人做活,还要帮爹还酒钱,所以我只能跟着爹。”

七岁的孩子,已经拥有通顺的表达能力,石清细细碎碎地说着家中的情况,大概就是家里很穷,亲爹不干活只喝酒想老婆,石婆子一大把年纪还在外给人做工维持家用,石清在村里没有朋友,甚至被排斥,所以只能跟着醉酒的亲爹。

“那他们,为什么不同你一道玩啊?”在五爷看来,小孩子哪有不贪玩的,只要玩起来,哪管是谁和谁啊。

石清就拿出了那个万金油的理由:“因为我是坏孩子。”

好嘛,又绕回来了。

难怪这孩子对成为乖孩子的执念如此之强,原来是成天的耳濡目染啊。

正是这时,黎望忽然开口,指着石清露出来的淤青道:“因为你是个坏孩子,所以你爹才会打你,对吗?”

石清闻言,吓得退了一步,但想起自己有求于人,到底还是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艹,什么辣鸡亲爹,居然打这么小的孩子!!!有人性不!

五爷和展昭都气得有些按捺不住,反倒是直面的黎望,依旧平和地开口:“那么大哥哥问你,你爹在村中,是不是名声不大好?”

石清闻言,当即惊讶道:“大哥哥你怎么知道?”

“小生自然知道。”黎望适时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然后再开口,“这天底下,父亲管教儿子,总归是天经地义之事,你祖母是不是跟你说过类似的话?”

石清更惊讶了,因为祖母真的说过。

“你今年七岁,可知道孔圣人?”

石清当即点头:“知道,他是大圣人,清儿长大后,要学他,考大官!”

你看看,宋朝重文轻武,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那大哥哥便首先教你一点。”黎望并不是一个耐心的人,但眼见原生家庭PUA一个小孩子,总归是免不了心软的,“话说孔圣人有个学生,叫曾参,他有一回不知为何惹怒了他爹,他爹怒起将他狠狠打了一顿,于是他只能带着伤去上学,孔圣人见之,却皱起了眉头。”

这故事,石清听着,就很有代入感:“为何?圣人嫌弃他是坏孩子吗?”

黎望见此,却摇了摇头,道:“不是,圣人当时皱着眉头问他,你这伤从何而来?曾参很尊重老师,当即就说是他的错惹怒了父亲,父亲才会责打他,事后他还关心父亲有没有打得手腕痛。”

石清听到这话,那是相当共情曾参,便忍不住开口道:“原来做乖小孩,还要关心爹爹啊。”

黎望却不作回应,只继续道:“曾参这话,便与你想到了一处,甚至觉得圣人还会夸赞他纯孝,你觉得他想得对吗?”

石清原本想说对啊对啊,可对上大哥哥好看的眼睛,却不敢了,只小心翼翼地问:“不对吗?”

“圣人当时听到,便将他赶了出去,甚至还说没有这个学生。”

石清闻言,当即急了:“为什么呀?圣人怎么可以这么做?”

黎望见之,当即施施然道:“圣人总归是不会错的,对吧?”见石清点头,他才继续道,“所以,错的便是曾参。”

“那后来呢?曾参有没有变成乖小孩?”

黎某人非常坦然地点了点头,道:“当然,圣人并非真的不认他,只是叫他好好反省,等他反省完,便教他如何做一个乖小孩。”

石清一听,眼睛登时亮了:“什么法子?我也想学!”

“昔年三皇五帝,乃为人神,舜帝小时候也很顽劣,他父亲也经常打他,他就很会观察,当他父亲真生气时,便逃走不让父亲打,圣人便以这个故事教导学生,告诉他不能一味地顺着父亲。”

石清听不明白,直呼:“为什么啊?圣人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圣人知道,人生气的时候,动起手来是没有分寸的,倘若亲爹失手将儿子打死,如此岂非陷亲爹于不义,叫亲爹后悔半生?”

石清听得迷迷糊糊,但又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而且你们村里人知道你爹经常打得你身上淤青,也会对你爹指指点点,叫你爹失了名声,对不对?”

石清努力回想了一下,然后耿直地点头。

黎望见此,这才道:“所以啊,若想做乖小孩,首先一点便是不能挨打,若是挨了打,你受了伤不说,还叫爹难做人,是不是如此?”

小孩子的逻辑,都是直来直往的,从前没人教石清,他便觉得挨打是对的,虽然疼,但祖母说父亲打儿子,天经地义,他便只敢默默承受。

如今有人教他,还有圣人的话,他立刻觉得这就是做乖孩子的法子了,当即狠狠点头:“大哥哥,我知道了!以后我爹喝酒打我,我就跑出去,不叫他打!”

围观三人:……既离谱又有理。

这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典故,也能被你讲得这么稀碎,不愧是你啊黎知常。

石清高兴于自己请教到了好法子,便扭扭捏捏地从怀里掏出半块锦帕递过去,小声道:“大哥哥,这是我娘的手帕,你能不能帮我找找娘啊?”

黎望见之,却并不接,只看了一眼,并不是上好的织锦,且帕子是被人粗暴地从中间撕开的,上面绣的交颈鸳鸯都裂成了两半,可见当时动手的人有多么决绝。

一般来说,像是绣这种图样的手帕撕开,便是断情。

“这帕子只有一半,如何找?”

黎望随口准备搪塞过去,却听得小孩急迫道:“不是的,另一半在我娘手里,爹说的!”

……那你恐怕是找不到你娘了,你爹这么一个大烂人,你娘能逃出生天,那必然是下了大决心的,这个时代对女子本就不太友好,能破开桎梏,不管是怎么离开的,都能证明这小孩的父母感情已经破裂。

而且,从小孩的叙述中可以看出,石家村对小孩的娘绝对做过什么,否则不可能态度如此恶劣。

“若我是你,便不会来找什么娘。”

因为方才的话,石清很相信好看大哥哥,当即问:“为什么?只要找到娘,爹就不会喝酒,爹就会高兴了。”

“但你娘,恐怕就不会高兴了。”黎望非常直白道。

石清一愣:“啊?娘为什么不高兴?”

“倘若你娘高兴,早就自己回来了,还要你个半大孩子去找她吗?”黎望见石清沮丧,却并不改口,只道,“你娘又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她没回来,只能说明她不想回去。”

好直白啊,黎知常你确定跟个孩子这么说,没有问题吗?

“而且你爹自己都不来找你娘,可见你想得,是错的。”与其抱着无谓的期望,倒不如戳破期待,七岁的孩子,没有人能依靠,也该长大了。

石清当即愣住,对啊,爹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啊。

想到这里,他当即把帕子收起来,然后道:“大哥哥你真聪明,我不找娘了,我要回家去,当个乖孩子。”

然而此刻,展昭的眼神却莫名有些怔楞,直到五爷推了推他,他才将眼神从小孩身上挪开。

刚才那半块帕子,他记得桑夫人手上,似乎有另外半块。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