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周勤并不擅左手写字,甚至因为身上的伤痛,他每写一个字都经受着巨大的疼痛,可即便如此,这四个字他写得力透纸背,可见他心中的冤情有多深。
只是他刚刚醒来,身体机能完全没有康复,这四个字写完,整个人就直接倒在了床上,连左手勉强握着的笔都落在了被衾上,留下了一个晕染的深深墨点。
展昭见他这般艰难都要喊冤,当即道:“周公子,你放心,若你真有冤屈,包大人绝对会替你主持公道的。”
周勤艰难地点了点头,大概是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心神一松,又晕了过去。
白玉堂上前摸脉,很快道:“没事,他心情大起大落,本身就伤得太重,一时激动才晕了过去。”
一会儿的功夫,展昭已经唤来叶府的药童熬药,又将床上周勤写的四个大字吹干墨迹后收起来,才道:“我须得回开封府一趟,等他醒来,还请五爷立刻来通知我一声。”
“行,你走吧。”五爷潇洒地挥了挥手,送别一脸肃然的展昭。
晏崇让在确认周勤无事后,已经拉着黎望退出了病房,他倒不是要避开人说什么悄悄话,而是有些担心:“知常,周兄的右手真的不能恢复了吗?”
读书人的字迹,就如同人的第二张脸一样,如果周勤的右手无法恢复,那可能甚至都无法证明字迹的身份,毕竟另一个假周勤能以笔迹以假乱真。
同样的问题,黎望也问过叶老先生,得到的答案非常确定:“不能,我只能说那个假周勤下手非常果断,他显然很明白,因为他们俩的特殊情况,只要周勤一日无法证明自己是参与过会试的人,那么他就有狡辩脱罪的可能。”
“那这可就难办了。你也看到他的左手书法了,根本不成风骨,即便当堂对质,恐怕也问不倒那个假周勤。”晏崇让有些气愤道,“现在周兄身体虚弱,根本无法出庭对质,知常你有什么法子吗?”
……晏四你是不是和五爷学坏了,怎么也跑来问计于他?
黎望心想,果然还是展昭办案经验丰富,以包大人办案的能耐,那假周勤就算心思缜密、胆大心思,但也不过是一初涉官场的书生,于是他道:“晏四,你应该多相信包公一些,况且官府办案,靠的是证据,而不是原告有多努力。”
晏崇让却很记得当日在琼林宴时假周勤那充满野心和斗志的眼睛:“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黎望却是挺放心的,唔,他现在大概也算半个包吹了。
不过很快,黎某人就明白包吹不是那么好当的,有时候还不得不出卖灵魂去暂时当个客串特邀群演,就比如现在,包公一个请求,他就换了身衣服陪着去王丞相府做客去了。
不过名为做客,实则是包公为了探假周勤的底,毕竟周勤重伤还不能下床,以免打草惊蛇,包公才决定带上机灵的黎家小子一起上门。
却说假周勤中了进士后,起先不忿自己掉入二甲之列,就好像会试的成绩真是他自己考的一般,心里不是酸状元黎錞不过是仗着家世夺魁,就是觉得主考官判卷不公,他觉得自己的答卷完全是状元之才。
就这样酸鸡了几日,假周勤也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于是他很快端正态度,一边认真温书准备庶吉士考试,一边积极参加各大诗会酒宴。
也是他好运,有个诗题他不熟悉,索性背了首那个周勤在山中作的诗,却没想竟入了王丞相的青眼,这可真是天大的机遇啊,假周勤不可能不抓住。
于是借着问询功课的名头,他几次上门,终于成功获取了王丞相的青睐。甚至有一次,还偶遇了王家小姐,他立刻明白这就是更大的机遇,一个能让他从寒门一跃而上的天梯。
于是后来的几次,他都会有意无意地邂逅王家小姐,今日上门甚至还带了礼物,不贵重,但他知道这些官家小姐平日里不缺贵重东西,缺的就是心意,所以这根簪子,是他亲手雕刻的桃花簪,也正应了春日之景。
他甚至,连诗都提前准备好了,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半路杀出了一个陈咬金。
黎·咬金·望:不愧是我.jpg。
“周公子,可是眼睛不舒服?”
周勤这才克制收敛,可恶,就是这些人,仗着家世抢走他的东西,黎錞是,这黎望也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一病弱子,生在寻常家中,早就被丢掉了,哪里还能在这里打搅他的好事。
“没有,不过是方才风沙迷了眼睛,多谢黎公子好意。”呵,不过就一秀才,也好意思张口同他谈论诗词赋论,王丞相竟还真准了他。
“我还当周公子最近通宵准备庶吉士考试,把眼睛熬坏了呢。”黎望说完,开始戳人痛点,“不然怎么日日上丞相府问功课,实不相瞒,小生受包公之托,特来提醒周公子一句。”
假周勤的脸色,那叫一个难看,他艰难地从喉咙口蹦出两个字:“什么?”
“王丞相是这届科举的主考官,按照往日的规矩,进士最好在选官之前,都不要跟考官有太大的交集,王丞相爱惜人才,为你屡屡破例,但周公子也该投桃报李,不要让王丞相难做。”
什么叫直球,这才叫直球,黎望这话说得不可谓是不僭越,以假周勤心高气傲的脾性,此刻已经快被气炸了,可黎望借了包公的大旗,他还真不敢直接发难。
虽然他很想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要求本官”,可形势比人强,这人有个好爹,还有包青天撑腰,假周勤忍了又忍,才一脸倨傲道:“我行事无愧于心,我与王丞相并无师生外的其他关系,甚至还没有师生之名,况且王丞相一世清名,举世皆知,包大人绝不会不知这个,你在诈我?”
……就还真有几分机变之才。
黎望当即一脸无辜道:“周公子何出此言,这世上有品行高洁的君子,却多的是说人是非、巧言善辩的小人,王丞相一世清名,临了要致仕,周公子也不想王丞相被一些小人道是非吧?”
好利的一张嘴,假周勤确实可以再与对方争辩,可这样就落了下乘,对方的亲爹是督察院的一把手御史中丞,最明白口舌之利,这番话即便他向王丞相告状,恐怕王丞相也不会做什么。
于是假周勤只能憋屈地开口:“黎公子说得对,确实是我求学若渴,失了分寸。”
“无妨,周公子寒窗苦读,为的也是报效朝廷,若真有疑难问题,可去国子监广文馆,那里多的是名师大儒,必能替周公子答疑解惑。”黎望听到满意的回答,说出来的话却依然戳人肺管子。
及至仆人来说包公与老爷已经谈完正事准备离开,黎望才与假周勤道别,施施然出了丞相府。置于假周勤,他却是不大担心的,毕竟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倘若假周勤还厚着脸皮上门,那他大可再上门‘劝导一番’,名头都是现成的。
“知常觉得此人如何?”
黎望一听,答得也相当直白:“是个当权臣的料子。”
包公便忍不住道:“狂妄,他一个行凶犯案之人,哪里堪当天下表率的官员!”
……行吧,黎望默默听训。
“不过你说得也不无道理,王丞相与本府提起他,也是多有称赞,言其才气斐然,又勤奋努力,他日必成大器,甚至已有将女儿下嫁的意愿。”包公原本不想跟老友挑明,但一听事关世侄女未来的幸福,当也不再隐瞒,将两个周勤的案子告知王丞相。
黎望一听包公这般叙述,就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是怕此案传扬出去后,会有人因此攻讦王丞相识人不清、竟将鱼目当珍珠?”
这小子果真通透,包公也不隐瞒,直点了点头:“不错,王丞相是本府多年好友,他于大宋有大功,如今到了致仕的年龄,闹出这等事,官家也是不想看到的。”
这也是为什么周勤已经醒来,包公还是选择暗中办案的缘故。
黎望一听,就拱手道:“若是为这个,方才知常无状,借了大人的名头敲打了一番那周假进士。”
这称呼,还挺贴切,不过包公是个周正人,不随便调侃他人,便只问:“你说了什么?”
黎望就简单叙述了一下,然后就向包公告罪,不该胡乱私自行事。
包公听完,久久没有发声,许久才道:“知常真的无意朝堂出仕吗?”
……这问题,就很突然。
黎望很想装傻,但包公多通透的人啊,当即就道:“你我如今不在公堂,你唤我一声世叔也是使得的,你天赋出众,却囿于身体原因耽搁至今,如今有叶老先生调理身体,何不顺心意走一回?”
瞧瞧这高情商的劝人做官语录,黎望只觉得亚历山大,顶着包公和蔼慈祥的目光,他只能开口:“小侄会好好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