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着烤鱼香气的风很热,但扑在院中众人面上,却仿佛冰凉刺骨。
应会长再次俯身:“前辈,封山城灵厨协会会长应岸求见!”
态度比之前又多了几分敬畏。
小厨房里仍毫无反应。
不,并非毫无反应,在场诸人皆是修士,耳聪目明,听得到从窗棂中传来的细碎声响,有少年清脆的笑声,有嘶嘶的抽气声,长筷、汤勺与石盘碰撞,沸腾的热油在锅中咕噜咕噜冒泡……
气氛欢闹得厉害。
显然,屋里人是故意的。
小院众人的脸色愈发难看,应元婉最先忍耐不住,愤愤地嘟囔:“爹,他们太过分了,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应会长忙将女儿拦住,冲她摇了摇头。
“沉稳一点,别这么毛毛躁躁的,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他压低嗓音,“前辈正在用餐,不便被打扰,咱们多等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对了,你与我说说,你和翰学在这里干什么?”
应元婉愣了一下。
而在她身后,齐翰学的脸色“唰”地白了。
……
“吃好啦,不再来点?再来碗米饭吧,灵米,很难得的,看看你俩都瘦成什么样了。”
厨房里,郁小潭还苦口婆心地投喂姐弟二人:“这鱼可下饭了,可惜你这儿没有做豆腐的材料,要不然我肯定要让你俩尝尝烤鱼豆腐。”
“吃过没?”
“没吃过?”
“想不想吃啊?煎到金黄,脆香脆香的,外焦里嫩,而且又香又酥,再浇上点勾芡的酱汁,简直完美。”
烤鱼豆腐……听着就美味!
刚刚干掉一大盘烤鱼的许家姐弟顿时感觉口水又在嘴里打转,哪怕胃里已经是满满的饱腹感,被辣意蹂躏过的喉舌却仿佛永不知足,郁小潭三两句话,便能轻易勾起他们心底对于美食的欲/火。
许莹欲哭无泪地仰起头:“不行了师父,不能再吃了,外面协会的人已经等了很久了,咱们出去看看吧。”
“别急嘛,”郁小潭眉头微扬,“他们愿意等,就让他们等呗。”
“这才等了多久,就等不及了?你们等协会给一个公道,又等了多久?”
许家姐弟对视一眼,面面相觑:“那、那不一样……”
郁小潭摇头:“没有什么不一样。”
“许莹,许青,你们记住,你们的命运只能抓在自己手里。过去协会更强,比你们强,所以它可以让你们等,可以无视你们的辩驳,将剽窃的污名安在你们父亲身上,而你们除了愤怒,毫无办法。”
“但是现在,我比协会强。”
“所以焦虑等待的人就成了他们。”
白汽缭绕,厨房中的几人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传来响亮的“啪啪”声,似是有人勃然大怒,甩手扇了旁人一个耳光。
手劲极大,动静极响,隔着窗棂都听得清清楚楚。
许青眼底微光闪动,冲郁小潭投去感激涕零的目光,时至此刻,他如何看不出这是郁小潭刻意而为,想要替他们姐弟二人出气。
许莹一双俏眸亦是波光闪闪,许久之后,突然笑了。
她的笑容极美,眼底更是有光,缓缓地,一字一顿道:“师父,您之前说这份烤鱼融入了火之意境,徒儿愚钝,想听您再具体讲一讲。”
郁小潭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缓声道:“好啊。”
“其实这份烤鱼,我也是从你们父亲的菜谱中得了灵感,只是五行合一,对现在的你来说还办不到,不如将其拆分,逐一领会,最后再融会贯通。”
“也不一定要融合完整的五行,你若能钻研其中一道,臻至深处也能取得不菲成就。又或者几道结合,譬如风雷……”
……
后厨内的教学小课堂徐徐不急,许莹和许青听得十分认真,倒让郁小潭找回了几分当年在郁家学堂教书的感觉。
不得不说,这感觉十分奇妙。
尤其当他指挥着许莹一步步处理斑点叉尾鮰,分刀,腌制,下锅,直到最后复制出一份相当不错的烤鱼时,许家姐弟惊喜得又差点哭出来,郁小潭也收获了满满的成就感。
许莹的悟性很不错。
比王大力要强不少,与王梓蓉的差距也不大。
而且郁小潭发现,这丫头在烤、炸、煎一类的菜品处理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种种技巧一点就通,上手就能学个有模有样,好好调教,又是一个做灵厨的好胚子。
“我似乎还蛮有当老师的天赋嘛,以后干脆开个栖霞新西方烹饪学院吧?”
望着许莹忙碌在烟火缭绕的灶台旁的背影,郁小潭摸了摸下巴,心情颇为舒爽。
不过此刻还等在院子里的几人,就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
应会长从晨光明媚等到灼日当空,正午火辣辣的太阳照得人头皮发麻,连地面也渐渐染上滚烫的温度,一众人只觉得脸皮都要被晒化了,可小厨房中的炊烟非但没断,反而又袅袅燃了起来。
“这什么意思?”
应元婉一口银牙近乎咬碎:“上一顿刚吃完,紧接着又吃午饭?那晚饭要不要一起吃了?吃个没完,他们是猪——”
应会长反手狠狠挥袖:“闭嘴!”
这次面对女儿,他倒是毫不客气。
应元婉面上又青又红,讪讪地闭了嘴。
在她身后,是面颊高高肿起、泛着不正常青红色的齐翰学。
应会长脸色铁青,嗓音低沉:“小齐啊,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体面人,哪怕出身低微,但天赋人品都还不错,倒也值得让婉儿托付终身——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会撺掇婉儿来找许家人的麻烦?”
“许父已死,许家人已经付出了代价。从此与他们划清界限,本是你摆脱过去身份最好的机会。”
“你呢,却想着赶尽杀绝,不给许家留一点后路。”
说着,他长叹一声:“且不论情义,就看你这冲动行事的作风,你让我以后怎么放心把婉儿托付给你?”
“若是办的利索,倒也罢了,可是现在倒好,许家姐弟拜了个好师父,你们——你们真是让我难做,难做啊!”
齐翰学捂着脸颊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地低下去,露出因羞愧而红得发烧的后颈与耳根,嗓音闷闷地,低眉顺眼道:“父亲大人教训的是,小婿知错了。”
这膝盖弯得倒快,认错姿态也放得极低。
应会长紧绷着脸,冷冷地哼了一声。
只是应元婉心中不满,眉头紧拧嚷着:“爹,不关翰学哥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
应会长撇嘴:“你是我闺女,你什么性子,我难道不清楚?”
“你是被人利用了,还蒙在鼓里。”
一提到这茬,应会长的火气又涌了上来。
他爱妻逝去得早,自己平日里又忙碌,常在天州各地奔波,因而疏于对应元婉的管教,最终养成了这丫头骄躁自大的性格。
本想着把她嫁给一个天赋卓越,却出身贫寒的年轻人,一来能磨磨她的性子,二来这样的女婿也好拿捏,免得将来女儿嫁出去受欺负——可哪能想到,婚事还没成呢,这女婿就已经开始利用婉儿冲动的性格来给自己谋私利了。
现在如此,将来可还了得?
应会长阴沉着脸,怎么寻思心里都不舒服得很,再瞅跪在眼前的女婿,只觉得这丫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哪怕低服乖巧也令人生厌。
他怒气上涌,冲齐翰学屁股抬腿就是一脚,斥道:“去,跪到厨房门前去!”
“前辈开门之前,你就给我一直跪着,直到前辈原谅你为止!”
满园哗然。
应元婉难以置信地仰起头:“爹,他可是女儿的未婚夫!”
黑甲卫都还看着呢!
众目睽睽之下让齐翰学下跪,已经大大扫了齐翰学的颜面,如今再让他到厨房门口一直跪着,齐翰学日后还怎么做应家的女婿?
他在下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未婚夫,未婚夫,这不还有个‘未’字么?”
应会长每一个字都咬在牙缝间,也仿佛咬在应元婉和齐翰学的心尖上:“婉儿,为父仔细想了一下,总觉得你年纪尚小,婚事也不该急于一时。”
包括成亲的人选,也应该多番挑选,才更稳妥些……
否则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招上门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一听这话,应元婉顿时意识到她爹这是看不上齐翰学了,顿时焦急得冷汗都顺着额角滑落下来,连连跺脚:“爹!”
这一次阻止她的却是齐翰学。
黑衣青年一直跪在地上,长发落下遮掩了神情,他抬手拉住应元婉的裙角,手指颤抖,背脊僵硬,嗓音也沙哑得厉害:“婉儿别说了,我去。”
他回过头,露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唇角勉强绷着笑,可那笑容比哭都难看。
说罢,青年跪伏在地,一点点向前挪去。
院中一片死寂。
连呼吸声都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齐翰学身上,那一道道目光仿佛一把又一把尖刀,将他的后背刺得千疮百孔。
顶着正午刺目的阳光,齐翰学一直深深低头。
他看到自己漆黑的影子,看到粗粝地面上散落的砂石。膝盖很疼,但齐翰学不敢用灵力去包裹,他感觉自己膝下的衣服已经被碎石割破了,同时被割裂的是他靠着背叛、作假、低三下四好不容易树起来的自尊。
汗水顺着额发滑落,齐翰学也不敢擦。
他生怕厨房门里那位“前辈”不满意,生怕应会长不满意,不再将女儿嫁给自己。
那他就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