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凄暮风,翳翳日雪。
一切无不昭示着,这将是一个分外寒冷的冬天。
距离洛镇十数公里外一片森林的边缘,一位猎户扶正了头顶被寒风吹歪的尖锥毡帽,回首望着被积雪压弯的枯树枝丫杈,沉默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肩膀上搭着个兽皮袋,里面干瘪瘪的,只在尾端隐隐鼓起,似乎是只兔子的轮廓。
但是才一只兔子,哪够全家人分食?
想起家中老母,以及不过四五岁的儿子,猎户攥紧了手中皮袋,顿时感觉肩头又沉重了许多。
“这样不行啊……”
他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风雪里,口中喃喃:“都藏起来了,打到的猎物完全不够过冬,还是得想想别的办法,我记得东边有条河……”
在河面上打洞,是不是就可以捕鱼吃?
但是一想到河面那厚厚一层坚冰,猎户的肩膀颤了一下,又由衷地发憷。
……算了,再看看吧。
猎户摇了摇头,无奈地想,自己家已经算是不错,起码有自己这个青壮,还能打些猎物、劈些木柴维持生存。
不像村中许多人家,到了冬天,怕是又要卖儿子、卖女儿。
……即使那样,也未必就能活,因为眼下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超乎寻常的冷。
看这阴沉沉的天,夜里怕是又要下雪。
有多少人能熬过今晚这场雪呢?
诸多思绪纷飞,猎户忍不住仰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又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一口气还没吐完,他耳畔突然想起“轰隆”一声巨响。
震天撼地,地动山摇,吓得猎户抱头鼠窜,一边飞快地跑上山坡一边大喊:“地龙翻身啦!跑啊,快跑——”
但旋即,猎户的尖叫又戛然而止。
他看到一捧巨大的火光。
灼灼如朝阳,赤晃晃从山林中升起,炸裂,随之而来是汹涌的波涛声,由远渐近,如闷雷涌动。
猎户活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呆滞地瞪大双眼,看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河床上足有半米深的坚冰轰然破碎,银白色洪流如千万匹战马嘶声齐鸣,浩浩汤汤飞流直下,以千钧之势,将沿路坚冰尽数破开!
那银流卷着积雪,卷着寒冰,卷着幽林中被摧枯拉朽撞断的横木和枝杈……
以及水底流窜的、鲜嫩肥美的鱼群。
那么多鱼儿啊!猎户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鱼,像是在水面下绽放的五彩斑斓的花,随着水波汹涌迸发,此起彼伏,不时有银色鱼儿跃出河面,在半空划出瑰丽的弧度。
猎户这时才晃过神来,慌忙解下身上的皮袋去接。
足有小臂长的大鱼纷纷落入皮袋,没多会儿就接了满满一袋,鼓鼓囊囊的皮袋表面绷紧,发出些许不堪重负的嘶拉声。
捧着一整袋鱼,猎户惊喜得浑身哆嗦。
这些鱼又大又肥,冻成鱼干,加点野菜煮成鱼汤,省着点吃,够他们全家吃上一个月了!
若是还能匀出少许,他甚至可以拿去集市上卖,末了买点木炭回家——据说那东西比柴火好一百倍,小小的一块就能烧上很久,暖暖和和的,给媳妇儿烤烤,还能缓解她每月腹痛的毛病!
老天爷保佑,这真是老天爷保佑!
猎户顾不得地面冰凉刺骨,跪在地上便朝着火光亮起的方向连连磕头。磕了几下,他突然又看到几个人影从密林深处走来,灵风飘荡在他们身侧,拨开飞扬的雪花,便如拨开压在群山山巅久远的云雾。
猎户眼睫上粘了雪,眼前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他只辨认出是为首的是几个高个子,后面跟着一串小尾巴似的矮个子,像是一群小孩子。
这群孩子漫步在风雪中,却如走在平地之上,定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猎户还看到其中一个孩子被别人搀扶着,似是疲沓极了,可当她站在山崖边上,望着下方河流波涛汹涌,鱼儿成群结队,身形晃了几下,似乎又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温和的声音顺着风悠悠飘荡,传入猎户耳中:“这样一来,起码三天之内,河水不会冻结,这方圆书里的百姓都可以趁这三天捕捞河鱼了。”
另一人却道:“这只是一处河道而已,青州尚有数百条河流。”
“那就继续走喽,咱们学舍也不止柳丫头一个火灵根啊。”
“小潭哥哥,我不累,给我半个时辰就好,我还能继续……”
“小柳姐你先休息一会儿,下一个换我来!我是土灵根,改变山势破冰再简单不过了!”
“我我我,我也可以!”
“……”
人声纷杂,渐渐飘远,猎户却依旧保持着僵硬的跪在地上的姿势。
他本以为河冰破碎是天降祥兆,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修者的作为,而且按照那些孩子话语里的意思,不止这一方河流,他们还会打碎更多坚冰,给更多人以在这寒冬中活下去的希望。
哪儿来的这一群小仙童啊?
猎户的眼睛渐渐湿润。
皮袋中鲜活的鱼儿还在挣扎,湿漉漉的鱼尾翘起拍打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这一切不是美梦。
竟然真的会有修士……将凡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猎户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磕这几个头时,他明显比之前敬拜上天还要严肃郑重。
旋即,猎户背着满满一袋鱼,快步往家里赶。
当天晚上,猎户家里喝上了热腾腾的鲜鱼汤。
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鱼,即便不加作料,煮出的汤也足够鲜美。而且这鱼够大,是掀翻了整条河才从河底钻出来的那种,平日里颇为少见。
一家人其乐融融,猎户给自己倒了点劣质烧酒,边喝边聊起白日里的所见所闻,颇为感慨:“若天下都能是这般的修士,咱们的日子就不至于过的这么艰苦了。”
刚刚五岁的男孩坐在他爹怀里,似懂非懂地眨巴着乌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突然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爹,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做这样的修士。”
猎户正在兴头上,闻言登时开怀,哈哈大笑着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小脑袋瓜:“好啊,那好啊!”
他虽然笑的开心,心底却是不以为然的,毕竟自己和媳妇什么资质,猎户心中有数。
儿子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将来能学好自己这身捕猎的本事,不至于饿死冻死,也就足够了。
别的,猎户不敢奢望。
无法感应灵力的他并不知道,在山林中掀起惊涛骇浪时,一丝极细微的雷霆之力融入在河流内,融入大鱼体内,如今又化作极微弱的道韵之力,流淌在他喂给儿子的鱼汤里。
年纪尚小的孩子乖巧地捧着碗,小口小口喝着鱼汤,明澈透亮的瞳孔中隐隐泛起灵光。
……
类似的场景发生在青州四处。
孩子们分成几队,四下奔走,百姓们也惊喜地发现,这个难熬的寒冬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山林里的河流突然解冻,鱼儿扑通扑通往岸上跳,用木瓢随便一舀,就能舀上来许多;森林里的树木不知被何人砍断,而且还用剑削成了细细的木柴,就那么随意地散落在地上,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能捡一箩筐,回家烧火堆取暖;许多村庄附近有人布粥,领头的有时是脸色很差的青衣人,有时是个穿蓝裙爱笑的漂亮姑娘,许多仙童下凡般粉雕玉琢的孩子跟在他们身边,也学着动手熬粥,熬出来的米粥浓稠香甜,让人恨不得连碗都吞下去。
雪仍在飘,风仍在吹,可整个冬天都莫名地变得暖了起来。
对郁小潭而言,这次实践的效果也超出想象。
从被拯救到拯救别人的转变,显然给孩子们带来了全新的体验和感悟,他们并未把这次社会实现当成一场玩闹,而是很认真地去思考遇到的许多问题,在实践结束后,每个人看上去都成熟了许多。
而郁小潭等人和孩子们的灵力残存在鱼儿、米粥中,被贫寒百姓家的孩子食用,这一切也无声无息地给栖霞界带来了许多新变化。
连郁小潭都未曾知晓的新变化。
正在暗地里悄然发酵,或许会在未来某天,在整个栖霞修真界掀起骇浪惊涛。
郁小潭此刻为难的是另一个问题:冬日渐去,春风复苏,栖霞界年复一年的“龙门月”也近在眼前。
孩子们……该离开了。
餐馆众人都很舍不得,白骏达已经暗搓搓流过几次泪,经常给孩子们分着饭,眼圈刷地就红了。
郁小潭也心酸得厉害,甚至有时都想要不然就算了,把孩子们都留在餐馆,一个也不放走。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将一切说开,征求孩子们的意见时,几乎所有孩子都选择了离开。
“我们当然想留在餐馆啦,我们连一刻都不想离开。”
孩子之中,稍微年长的丫丫红着眼眶:“但是我们留在这里,没法帮小潭哥哥更多了。”
火系灵根的另一个女孩接道:“是啊。小潭哥哥,我希望有一天,全天下的修士在寒冬腊月路过一条冻结的河流时,都能行举手之劳,在河面上打个洞。”
“只是留在餐馆里,留在你的庇护下,这样的梦想是没办法实现的。”
又有男孩道:“这次寒假社会实践,让我看到了解决问题新的可行性。可我心里还有疑惑没解开,我想向世界寻求一个答案,它若是不给,我就亲手创造一个,我相信那会是我喜欢的结果。”
孩子们的应和声纷纷响起,最终在郁小潭身前,化作整齐划一、掷地有声的一句保证。
“小潭哥哥,我们一定会让栖霞界听到我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