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理安排课业内容,不要因为孩子们开始修行了就疏忽对他们德行的培养。”
临出门时,青衣人大义凛然地拉住郁小潭,一字一顿到:“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明事理,通晓万物发展规律……历史课很重要,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郁小潭新奇地打量他几眼:“怎么,怕我砍你的课时?”
“……笑话。”青衣人偏过头去,“我才不……你以为我稀罕那点课?”
“不上最好,我还嫌烦呢,我这都多久没出门喝酒了。”
他说着抱怨的话,语气却僵硬,视线四下乱瞟。
郁小潭瞅着他那副言不由衷的嘴硬模样,忍不住打趣道:“要不然就不麻烦你了,放你出门喝酒,随便喝。”
青衣人眉头登时一拧:“刚说历史重要,你转头就忘了?”
郁小潭摇了摇头,随口道:“换个人教就是。”
“恰好如今许多宗门都想和咱们交好,从他们之中找几个当世大能,给孩子们普及下栖霞‘近代史’,不也挺好。”
青衣人:“……”
“他们……他们会镜花水月之术么?”
青衣人胸口憋着一股气,说话嗓音都变了调,“他们见过千百年前的日升月落,知晓天地大劫的来龙去脉么?栖霞近几百年何其无趣,简直像一锅炖烂的米糊糊,讲个屁啊!”
“好啦,逗你玩的。”
郁小潭乐呵呵地望过去,眉眼弯弯道:“舍不得就说舍不得呗,绕那么多弯弯道道做什么,承认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青衣人铁黑着脸,瞪了他一眼。
虽然被郁小潭气的不轻,但憋了一会儿后,青衣人还是忍不住道:“郁小潭,那“灵萃”……”
“你是想说,我是如何造成“灵萃”的吧?”
郁小潭道:“其实我也拿不准,只是季大哥说古籍里有这样的先例,我就琢磨着试试看,也没想到,当真成功了。”
青衣人沉默片刻,低声道:“没那么简单。”
“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灵萃需要的不仅仅是天才,还需要这些天才体内有着一脉相承的道韵,形成的异象也往往是同属幻象,如今日这般异彩纷呈的……我还真是闻所未闻。”
“是这样吗?”
青衣人一番话,把郁小潭的好奇心也提了起来:“可是孩子们才刚刚开始修行,哪来的一脉相承的道韵?”
“不好说。”青衣人眉头微皱,“我总觉得……与你每日烹饪的灵食有关。”
虽然不想承认,但青衣人发自内心地认为,郁小潭的厨艺比之厨仙已经不分轩轾。那已经是近乎于“道”的领域,哪怕随手做些最简单的吃食,也能给人以世间极致美味的享受。
每日食用这样的灵食,便如每日在玄妙道韵中沉浸,因为体内灵根尚未,道韵灵流无处可归,于是只能渗入肉/身,自内而外改善着孩子们的体魄经脉,如此日积月累,才能有如此成效。
换而言之,哪怕郁小潭没有刻意施为,他也早就算是孩子们在修行之道上的半个师父了。
说到这儿,青衣人的语气变得酸溜溜的:“当师父的感觉怎么样?”
“说实话,压力山大。”郁小潭瞄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道,“怎么,你也想收徒?”
青衣人偏过头去:“呵,我才不做那么麻烦的事。”
“……别装了,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郁小潭哭笑不得,“你若真想收徒,我倒是有个建议。”
他抬手指向城西的方向,迎面的风呼啦啦而来,吹散一头乌发:“光华斋传人,王家嫡系,应该算是你的血脉?”
青衣人:“……郁小潭,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郁小潭撩开额前微乱的发丝,眸中微光闪烁:“门口闹事的那些家伙,我可还没忘呢。”
餐馆上下捧在手心疼爱的孩子们,被恶意地传成乞儿,被人堵在餐馆门口恶狠狠地唾骂、诅咒。
是可忍,孰不可忍?
……
日渐西沉,云霞飘荡。
白日里的异象已经淡去,天际彩云却被灵风扰乱,此时便如片片细羽飘扬在茫茫夜色之上,又被斜阳余晖染上燃烧般的灿色,乍一看去,仿佛大片潮涌而来的鎏金浪潮。
城西的一家宅院里,早已灯火通明。
王梓蓉正在听属下汇报当日发生的事。
异象纷呈时,她正在后厨烹饪菜肴,错过了最精彩的盛景,此时听着下属用隐隐激动的语气将白日之景细细描绘,她坐在桌旁单手托腮,眼底涟漪浅浅,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遗憾之色。
“小师父果然厉害,”她低声喃喃,“那些人太可恶了,连身世可怜的孩子也要利用,幸好小师父有能耐,没让他们得逞。”
王梓蓉与王曲雯斗了数月,对对方的路数已经摸了个通透。
流言刚一传出,她就觉得流言背后有王曲雯的影子,也安排了人四下澄清,不过郁小潭的方法更直接、更有效,她那点努力,倒是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王梓蓉也不失落。恰恰相反,郁小潭漂亮地打脸闹事人,她听着就觉得振奋,口中不住自言自语:“这样一来,没人敢再欺负小师父了,除非他们想数十年后与栖霞年轻一辈的天才人物为敌,真好啊……”
最后一句充满感叹,幽幽飘荡在夜风里。
对于那些被收养的孩子,王梓蓉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羡慕感。
她出身世家,又是家族嫡系,自幼享尽富贵荣华,素来都是旁人仰慕钦羡的对象。但此时此刻,少女眼圈微红,竟莫名地羡慕起几个苦寒出身的民家孩子,羡慕他们可以住在餐馆里,早晚都吃郁小潭精心烹饪的菜肴,跟着郁小潭修行、学厨艺……
那该是怎样的幸福啊。
沉思许久,王梓蓉眼帘微垂,长长地叹了口气。
却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串吵嚷声。
“别动,你干什么的——站住!不准进去!”
哗啦啦嘈杂乱耳,似是有人如劲风闯入,迅速扫荡了王梓蓉屋外的护卫。
王梓蓉惊异地抬起头,只见房门被人直截了当地推开,一个面容严肃的青衣人自屋外闯入,带几分审视的目光从她面上扫过,片刻之后抿着唇微微点头:“还凑合,勉强够格。”
什么够格?
王梓蓉没明白,但她看清来人的面容后,背脊倏地僵硬。
那容貌,她在自家祭堂的画像上……见过。
喝退蜂拥而来的护卫,王梓蓉紧张得手脚发颤,嗓音也透着丝颤意:“祖……前辈,您怎会在这里?长老们找了您很久,不知……”
“管他们作什么。”青衣人冷着脸,目光一扫,“你想学厨?”
王梓蓉呆了片刻,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刹那间在心底涌起,惊喜如一股暖流席卷胸口,忙开口应道:“是的。”
青衣人撩起长袖,在桌旁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他指着那冒起丝丝白汽的茶水,淡淡道:“在这杯茶凉透之前,做一道菜。”
“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
当天晚上,城西宅院里的灯火亮了彻夜。
后厨有炊烟袅袅,升腾不绝,白色烟气在皓月繁星下远远飘扬,如一匹白练,连周边居住的人家都闻到了醇香的饭菜香味,大半夜的被胃里馋虫勾得心痒痒,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与此同时,城东的光华斋中同样灯火通明。
青衣人走入王梓蓉小院之后不久,消息就传到了王曲雯耳朵里,让她又惊又怒,彻底没了睡意,一整晚都在屋内焦躁地来回踱步。
一斋之主的惊惧如此鲜明,东斋上下从厨子到跑堂都战战兢兢,没有哪个胆敢先睡,一边硬熬,一边在心底拼命祈祷,希望事情不是他们想象的那般,否则……
否则,青衣人当真选中了王梓蓉,岂不是说明他们在这场“夺嫡”大战中选错了边,站错了队?
那可是天崩地裂的噩耗,全家的世代荣华梦都将化为泡影!
一整夜,东斋都沉浸在肃穆悲观的气氛中。
而当天光亮起,城西小院中炊烟渐停,关于“王梓蓉被青衣人正式收徒”的确切消息传来东斋时,硬撑了一整晚的王曲雯终于支撑不住,屏退侍从后小腿一软,“扑通”摔倒在地。
她低着头,未打理的凌乱发丝自耳侧垂落,原本明艳无双的面颊此刻异常憔悴,沉默许久,突然抬手捂住脸颊。
空无一人的房间内,渐渐传出了压抑的、低低的泣声。
“为什么选她?”
青衣人行踪成谜,王曲雯不知道他近日来一直待在郁家餐馆,因而也没将自己派人传播流言蜚语、败坏郁家餐馆名声的事情与青衣人收徒之事联系起来。
她只是觉得自己太冤了,冤得彻底,输得不明不白。长老会那么看重青衣人,对方的传承定然会给王梓蓉加分,这场本已接近尾声的家主争夺战,天平那端又被放下了一块举足轻重的筹码——
足以让她一败涂地。
“为什么选她,我哪点不如她?”
王曲雯眉眼苦涩,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手。
那本是一双白皙柔嫩的玉手,却在经年累月的下厨中染上了薄茧。她自幼明志要超越嫡系,对自己的要求素来以比旁人严苛数倍,无论刀术还是火候的训练都从未落下……但是为何,她依旧斗不过王梓蓉?
悲愤到了极致,王曲雯脑海中又闪过弟弟转身离开的背影,眼前浮现出不久前对方游玩仙游街,给她留下的那封信。
信中,劝她看开。
当时王曲雯并不认同,可现在,她有些彷徨了。
莫非是她命中注定,无缘成为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