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里晚餐是蛇肉羹。
蛇肉切成小段,却还保持着原本的形状,掀锅时亮晶晶地盘成一团,炖得久了,嫩肉微微翻出,是诱人的粉白色,在微沸的乳白汤汁里震颤着,飘散出难以言喻的鲜香味。
锅里不止有蛇肉。
郁小潭加了些鸡肉丝和鸭肉丝,黑木耳和冬菇同样切成细丝,洒在汤面上,煮熟后也依旧浮浮沉沉,是极为亮眼的陪衬,被煮烂的生姜丝和陈皮丝沉淀在汤汁的最下面,飘飘荡荡,像是河床下蹿行的游鱼。
刚刚结束了两堂课的孩子们眼巴巴地捧着碗等着,直到那薄浆状的汤汁被大勺满满当当舀入瓷碗里,大块细嫩的蛇段随之落下。
生姜、陈皮祛除了腥味,羹中又加入不少调制好的生粉,蛇肉蕴含的强大力量化作如有实质的粘稠灵力,细腻地融入在羹汤里,淌过喉舌时带来充满侵略性的浓醇鲜味,侵占味蕾,溢散胸腔。
孩子们顾不得汤还冒着滚烫热气,一边使劲嘬着一边“丝丝”地吐着气,几口下肚,秋日的冷冽便尽数被驱逐出体外了。
青衣人捧着汤羹,先未喝,只在一旁摇头不住地叹气。
“郁小潭啊郁小潭,你现在给他们这么好吃的东西,让他们未来数十年、数百年还怎么过活?”
他指着狼吞虎咽的孩子们,唏嘘不已:“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等他们吃惯了你做的饭菜,旁的食物怕是会完全难以下咽。”
“你少在这儿给我戴帽子。”
郁小潭将最后几碗汤羹呈好,用锅盖将还冒着热气的锅子虚掩上:“你吃过厨仙那么多饭菜,还不是照样在栖霞界到处下馆子?”
“我们家乡有句话,叫“今朝有酒今朝醉”。美好的东西现在不抓紧享受,难道要等以后后悔吗?”
顿了顿,郁小潭又低声道:“而且……他们之前日子过得太苦了,对他们好一点,我才觉得安心。”
青衣人沉默片刻,也压低嗓音:“你就不怕现在的日子太奢侈,把他们惯坏了?”
“所以才需要教习先生啊,修行先修德嘛。”郁小潭冲院子里的孩子们努努嘴,“你看他们,哪里像是被惯坏的样子。”
青衣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入眼是洒了满院的霞光。
泛红的彩光给孩子们稚嫩的面颊蒙上一层润红的光泽,经过郁小潭连日来的调养,孩子们的身形依旧瘦削,但已经不复之前那种皮包骨头的羸弱感,精神十足,浑身充满了蓬勃朝气。
眼神也变了。
眸中显露出浅润的灵光,乌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神情灵动,边吃晚饭边与朋友们说说笑笑,一个个眉眼弯起,笑容甜得让人心暖。
……但又似乎,没完全变。
喝汤的动作小心又认真,仔仔细细喝完瓷碗中最后一滴,青衣人耳尖地听到孩子们的交谈声,声线稚嫩,聊的却是古今演变,人仙相处的话题。
这些孩子年纪虽小,可个个都被艰苦的世道磋磨过,骨子里的坚韧早已形成,如今被郁小潭带着开阔眼界,识文断字,读起道理来又和满肚子酸文的儒生不同——他们所想,所论,所构思的,无一不是从苦寒百姓的角度出发,结合着郁小潭所教授的甩开栖霞界不知多少时代的新思维,落在青衣人眼里,竟是各个都隐隐透出几分厨仙的影子。
……只是缺少几分历练,想法一个赛一个的天马行空。
郁小潭倒是看得很欣慰:“有想法就是好事。”
小时候敢想,长大了才敢拼。
青衣人想了片刻,心中倒是有几分赞同,但开口依旧是:“满肚子歪理。”
“你才是满肚子危言耸听。”郁小潭没好气道,“没看见这么多碗吗,好歹过来帮个忙啊。”
青衣人有模有样地拿着腔调:“非也,非也,我可是教习先生,不做这些杂事。”
他歪歪头,朝门外眺望,嘟囔着:“白家的小子呢,你不是安排他做什么……生活委员?”
郁小潭也纳闷儿。
以往白骏达就像个智能雷达,能闻着饭香味儿迅速出现在餐馆的任意角落,抢起饭来比兔子还迅捷,今天也不知道是跑哪儿浪去了,竟然到了饭点也不回来。
算了,不管他。
端着最后两碗汤,郁小潭转身进了学堂。
在刚刚结束一堂课的木屋里,季初晨正倚在墙边,翻阅着孩子们放在一旁的“课本”。
他身形颀长,姿容俊朗,随意倚在窗边时墨发散开垂在肩头,流水似的余晖从窗棂外映来,浅浅地染上一层灿金釉色,连长而浓密的睫毛都染上了光,变成易于着色的浅色。
郁小潭抬眼一扫,便情不自禁地觉得欢喜。
他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但季初晨的听觉何其灵敏,郁小潭前脚刚迈进屋里,白衣青年便已经放下微卷的书册,抬眸冲郁小潭微微一笑。
“这些书,都是你写的?”
季初晨冲郁小潭扬了扬手中书册,眸光流转,连声赞叹:“太奇妙了。”
“小潭,云海宗藏书数万,我翻阅过十之八九,但说实话,没有哪一本比得你所写的这些。”
虽不涉及修行,行文中却似乎隐含着天地致理。
那隐隐是凌驾于修行之上的东西,是将整个天下囊括于视野中的壮阔与豪情。
郁小潭让他说得脸红,略显羞赧道:“这哪儿是我写的,我顶多是个搬运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罢了。”
……而且他这搬运工还是个半吊子,书中那些东西被郁小潭背、改得七零八碎。
看到季初晨翻书翻得入迷的样子,郁小潭突然有些后悔——当年背课文的时候,怎么不背得更熟练些呢?
早知道有穿越这么一天,他一定把四书五经唐诗宋词都背得滚瓜烂熟。
“好了季大哥,别看啦,先吃饭。”
郁小潭把汤羹递过去,趁机捞走季初晨手上的书册。
他献宝似地将蛇羹上的白瓷盖子掀开,浓郁的香气登时弥漫在空中,汤汁在霞光下泛起粼粼金芒,露出的半截蛇肉边缘微微卷起,似是飘荡在金色江河上的一叶扁舟。
“尝尝怎么样?”郁小潭神采飞扬,“我可是把你的‘礼物’加进去了,独一份哦。”
季初晨闻言,眉梢微挑。
他用汤勺小心地舀起一截蛇肉,眼帘微垂,只见汤汁荡漾,黑色的蛇皮下隐隐流溢出一丝浅淡的紫色,恍似雷霆,一闪而过。
季初晨诧异:“还能这样?”
说是礼物,但其实他带给郁小潭的是一种道法,又或者说,是一种修炼法门。
那是他自己从万卷道籍中总结而得,又尝试着趁宗中弟子突破时布下大阵,瞒天过海,悄悄截下了一小段雷劫——具体过程十分惊险,差点没把自己整死——但幸好季初晨天资过人,又有大气运加身,最终才有惊无险地成功。
以这一小段雷霆为基,季初晨将其拆分,化解——期间又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九死一生的险境——不过最后,还是让他将这股力量整合成了勉强可以修炼的道法,作为送给郁小潭的礼物。
虽然不知是否有用,但这股力量融合在郁小潭体内,日后若是当真遇上天罚,季初晨希望它能保护郁小潭。
……至少一开始,他是抱着这个目的去研究天劫雷霆的。
万万没想到,这道法落在郁小潭手中后,仅仅半天,就成为了他烹饪菜肴的一项法门。
季初晨的神色稍稍郑重了些。
若是如此,那他喝下这碗蛇羹,岂不是变相吸纳了一小段雷劫?
他凝视了片刻,缓缓将汤勺递入口中,醇厚鲜美的肉香登时盈满口腔,又有细微的酥麻的刺激感从舌尖传来,不疼,只是带给味蕾更鲜明的刺激。
仿佛有开关在刹那间被激活,唇舌上遍布的神经末梢纷纷兴奋起来,汤的美味刹那间翻了数倍,热气扑鼻,鲜美得令人心旌荡漾。
“嘶……”
季初晨失神片刻,下意识抿了下唇。
他吃过郁小潭所烹饪的诸多美味,对于美食的阈值也一步步提高,但如今他仿佛又回到了刚刚来到餐馆的那一天,美味的土豆鸡汤入口,奇特的新天地对他敞开了大门,那几乎将美食的定义掀了个天翻地覆的刺激感再度冲上胸口,蹿过咽喉,连带着头皮都麻了一片。
太好吃了!
万万没想到,他琢磨出来的用以适应雷劫,对抗天道的法门,落在郁小潭手中,竟然能对食物进行如此暴击式的美味加成?
见季初晨流露出惊喜又不敢置信的神色,郁小潭更加兴奋。
方才蛇羹出锅后,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尝试着将季初晨教于他的雷霆道法附加在羹汤上,品尝时也是惊得一个激灵,差点把手里的汤勺掉在地上。
“可惜我现在对这门道法的领悟还不够深,只能凝聚这一点点。”
郁小潭支着下巴,左手指了下季初晨手中的白瓷碗。
一点细微的雷霆之力,落在这一小碗里,刺激感十分鲜明,但若是融入在方才分发给孩子们的那一大锅羹汤中,便显得有些不够看。
没事,不急。
等他再多加练习,日后再请所有人一起品尝新款美食。
天高气爽,风又轻柔,蛇羹的醇香在半空悠悠飘扬,郁小潭坐在一侧,看着季初晨手执汤勺慢慢搅拌,少年的眉眼一点点弯起,胸口洋溢着一股岁月静好的满足感。
可惜没过多久,如画般的美好氛围便被一串大呼小叫声搅乱,白骏达气呼呼地从外面跑来,直奔屋舍,嘴里大嚷着:“郁小潭!又来了又来了,外面有人传流言,败坏咱们餐馆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