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虽然嘴上抱怨,但干起活来还是效率很高的。
他的修为摆在那里,又因常年被封印在天州,对天地法则有着超乎寻常的理解,因而催动土木术法时,效率、效果比之系统召来的“梦之队”也不遑多让。
几栋漂亮的二层小楼很快建好,而天色尚亮,青衣人撇着嘴返回餐馆,刚进门就喊道:“那个谁,我累了,快拿点好吃的来。”
没人回应他。
餐馆里的食客都离开了,门外挂着个“打烊”的牌子,这一日竟是早早地收了摊。甭说郁小潭和王伯,就连白骏达也一反常态,没有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门口接应“大佬”,顺便拍上几句马屁。
“……人呢?”
青衣人狐疑地往大堂走,远远地看见郁小潭趴在柜台上写着什么。他还为郁小潭让他搭茅厕的事生气,遂摆着一副臭脸,凑上前去,戳戳郁小潭的肩膀:“喂,我把活都干完了,可是累死老子了,你不得弄点美食犒劳一下功臣吗?”
郁小潭耸了下肩,躲开青衣人的手指。
他咬着笔根,细长的眉紧紧蹙起,连个余光都没给:“别说话,我想事呢。”
见少年想的出神,青衣人也侧过头,瞥了眼宣纸上的东西。那是一列书的名字,《拼音启蒙》,《三字经》,《千字文》,《论语》,《孟子》……
“哟,”青衣人有点乐,“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少打岔,”郁小潭嘟囔几声,“本来就想不起来……”
他抬笔,在《论语》和《孟子》上划了个半对的勾,《三字经》下面轻轻地划了一道杠,《拼音启蒙》下面则是标注了两颗星星。这些东西郁小潭小时候都学过,但现在想要默写出来,除了拼音好些,其余的还真是让他想的焦头烂额。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郁小潭已经想了一个下午,此时脑袋晕的都快炸开了,可即便如此,也只是想出了寥寥几个句子。
他无奈地将纸笔推到一边,抬起头看着青衣人:“你把房屋都搭建好了?”
“坐下休息一会儿吧,白骏达去集市上买衣服和被褥了,一会儿咱们带过去,把床给孩子们铺好。”
青衣人瞅着他那张纸,随口道:“姓王的呢?”
“王伯在后院带孩子们洗澡,”郁小潭道,“你也去帮帮忙?”
“……还是算了吧。”青衣人摇摇头,“不过郁小潭,你不打算让这些孩子们学厨艺吗?”
郁小潭列出的那些书名,青衣人虽然看不懂,但也可以从名字上清晰地判断出与“灵厨”无关,这让青衣人有点懵。之前郁小潭说要找孩子,他还以为对方是想从娃娃抓起,培养餐馆的势力呢。
想做灵厨,起码要练基本功吧?
刀功,火候,食材的辨认和选择,搭配,甚至装饰……哪个不需要下苦功啊。
郁小潭却摇了摇头,坚定道:“学不学厨,那是他们自己说了算。你应该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做菜,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灵厨。”
“这倒也是,”青衣人赞同地点点头,“偷懒耍滑的,还有愚笨不开窍的,还是早早剔除出去的好。要不要我来帮你筛选一下?很简单,只要几个基本的刀功测验,就可以分辨出适合灵厨的种子……”
话音未落,郁小潭却突然抬手,在柜台上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
他的眼角乌亮,微皱着眉仰起头,仍然明亮的天光从侧面的窗子里映来,空气中仿佛有细小的荧光在飘舞。
“我不是为了找学徒,才找来这批孩子的。”
少年嗓音清脆,缓缓道:“不适合做灵厨的孩子,也许适合学剑;不适合学剑的孩子,也许有阵道天赋;不适合阵道的孩子,也许可以玩音律,又或者拉弓射箭……他们每个人的未来都不可限量,而我只是想告诉他们这一点。”
——告诉他们,他们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
“不光他们可以,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可以。并非为了吃一口饭,为了活下去而无所不为,人生在世还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面对他人也是如此,同理心、道德品质、与世界的相处方法……”
“这才是我想要通过他们,散布给栖霞界的东西。”
青衣人沉默了许久。
空荡荡的大堂中,一时只剩下或浅或重的呼吸,以及郁小潭拿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涂涂改改的声音。
“……我不明白。”
许久之后,青衣人低声道:“这些有用吗?”
他大致能明白一些郁小潭的意思,大概是教这些孩子做一个“好人”吧。
但是三十个好人,怎么能改变栖霞界呢?
他们作为厨仙最后也是最忠诚的追随者,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试图扩散门徒,但效果都微乎其微——没了厨仙,再难有人复制那令所有人折服的人格魅力,收来的门徒也大多是追逐利益之辈,瞧上厨仙遗留的财富罢了。
郁小潭摇了摇头:“算了,我有我的办法,跟你说不清楚。”
除了纸上那些儒家的思想结晶,郁小潭还有很多很多想教给孩子们的东西,譬如说自由意志,譬如说社会的发展规律,譬如说生产力、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但那些都太遥远了,远到简直像个梦幻泡影。
少年自言自语道:“一步一步来吧。”
也不能拔苗助长啊。
对他来说,当下最主要的,还是想起来“性相近,习/相/远”下一句接的到底是什么……
……
大约一盏茶时间后。
在青衣人古怪的眼神中,几乎将一头柔顺长发挠成鸡窝的郁小潭把纸笔一扔,绝望地仰头朝天叹了口气:“不想了!”
去他妹的!
他又不是文科学神,脑袋里也没装着个图书馆,能记起一些零零散散的句子就很不错了,要什么自行车啊!
将划乱的废纸揉成一团,扔到一边,郁小潭将余下的纸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上面写着他绞尽脑汁想起来的一些句子——大部分是传播较广的名句,像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等等。
不过这些东西,郁小潭还要进行二次加工,很多句子虽然很好,但放在栖霞界这样一个凡人与修士并存的世界上,又未必合适。
再余下的部分……
“自己编吧。”一边收拾,郁小潭一边叹气,“果然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将纸笔妥善收好,郁小潭带着青衣人往后院走。
后院的氛围已经和刚开始的麻木完全不同,孩子们每人一个崭新的小水桶,此刻正新奇又开心地在水里扑腾,黏糊糊的灰尘从身上褪下,露出皱巴巴的,被太阳晒到泛红的皮肤。
木桶是找琼青临时制作的,材料都是灵木,水里也都掺了灵泉水,洗起来格外清爽,又有洗精伐髓的功效。
小火苗把自己拆成了三十份,在每一个小木盆旁飘荡着,维持水温。细小的火焰在空中飘荡,仿佛撕碎的火烧云,随着暮色西移,整个小院都笼罩在暖洋洋的橙黄色光影中。
美到了极点。
王伯乐呵呵地在水盆之间溜达,摸摸这个孩子的头,又捏捏那个孩子的脸。
他习惯了扮做普通老头,浑身上下没什么仙人架子,又素来会哄孩子,这一会儿功夫,便已经逗得之前哭红了眼眶的女孩哈哈直笑。
女孩一边笑,一边眨着眼睛小声问:“爷爷,你的腿怎么啦?”
王伯笑眯眯地拍了拍大腿:“爷爷的腿,是被一个很强势的家伙敲打啦。”
女孩扒着盆沿,探出半个小脑袋,被灵水滋润后变得乌黑的长发在水面铺开起伏,嗓音又软又糯:“是谁呀,他好坏。等我长大了,我帮爷爷打断他的腿!”
王伯登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他这一生为了厨仙的理想,从未尝过天伦之乐的滋味,再火热的心在年复一年的蛰伏中,也难免渐渐变得冰凉。
这份冰凉,在数年前被郁小潭融化了一些,此刻再看着满院子的孩子,王伯只觉得心底一处空落落的地方在一点一点地填满,胸口充斥起许多热乎乎的,让他眼角发酸的东西。
看到郁小潭来了,王伯慢慢地走到郁小潭身旁,感叹道:“少爷,谢谢你找来这些孩子。”
看着这些孩子,他突然又找回了最开始追随厨仙时的感觉,那种为了理想可以不惜一切的热血再度在身体里流淌。过去王伯只是想着改变栖霞,可现在,他似乎找到了一个更明确的目标。
——希望这些孩子,可以生活在更好的栖霞界里。
……
洗好澡,白骏达也把新衣买来了,孩子们逐一领了衣服,惊喜地套在身上。
他们几乎没穿过什么新衣,都是几片布随便缝缝便挡在身上,甚至光着屁股漫山遍野地跑,是以现在有了新衣,一个个都不知道该怎么穿,小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咯吱窝的口子里钻。
郁小潭看着看着,也笑了出来,在大堂默写时冥思苦想的焦躁感也一扫而空。他推了旁边的白骏达一把:“去,小白,给大家做个示范。”
白骏达顿时懵了:“我?”
他错愕地回过头:“没搞错吧郁小潭,我又不喜欢小孩儿。”
看着这些小家伙,他就想起白修岳,想起那段十分灰暗的童年时光,整个人都蔫了。
“真不喜欢?”郁小潭挑眉,“你再想想,我正打算搞个学堂,封你做生活委员。”
生活委员?
白骏达撇着嘴连连摇头,什么玩意儿,听着就像个打杂的,他平日里在郁家餐馆打杂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打杂照顾这一群小不点儿?
不干不干,打死他也不干。
郁小潭:“众所周知,吃饭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委员有责任为大家分饭菜,但是如果饭菜剩下了,那就全是生活委员的……”
话还没说完,白骏达已经“嗷”一嗓子冲了出去。
“哪个不会穿衣服?”他双眼发光,“放着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