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锅的金丝虾球尚带着滚烫的温度,入口时酥脆的土豆丝咔嚓咔嚓折断,浓郁的香味也在刹那间弥漫口腔。
那是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王大力甚至感觉自己手中的不是食物,而是一件可以给人带来欢乐的玩具。
即便他早已成年,即便他已是入行多年的灵厨,但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喜欢炸土豆丝,喜欢鲜嫩的虾球,喜欢金灿灿的看上去精致又美好的东西。
郁小潭的酱料是用油、鸡蛋黄和少量食醋调制的,其中又加了少量香辛料,入口柔滑,微咸又微甜。
它作为中间的搭桥人,巧妙地将微硬的土豆丝和极柔嫩的虾仁结合在一起,于是硬和软在一起糅杂,酸咸和甜肆意挥洒,油炸土豆丝轻戳舌尖的鲜明感与几乎入口即化的嫩滑虾肉同时呈现,这份复杂又浑然天成的奇异口感,简直让王大力眼眶发酸。
太好吃了,而且是他从未见过、从未想象过的做法,这个师父拜的果然不亏啊!
他微微阖眼,细细品味着口中蔓延的美味风暴,恍惚看到了两位绝世大师正决斗于月华之巅。
一方执黄金剑,极凌厉也极锋锐,随手劈刺便是万丈金芒;另一方却使柔劲,太极般轻飘飘穿行于云巅,清风流云随之舞动,化作缥缈薄雾,悄无声息笼罩。
两者你来我往,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发起一次次争锋,却未能奈何彼此。这时味道鲜明的酱香蹿了出来,仿佛一条天女织就的柔滑丝带,卷住鎏金般的剑气光芒,也卷住流溢的云汽清风。它是手艺最精妙的织女,密密的针脚一层层铺过去,或咸或酸或甜的味道化作色泽各异的绸缎,悄无声息勾起紧密的牵连。
最后绣出的,却是一副千家万户阖家欢乐的美妙画面。
既有金石铮鸣,却又天下大同。
王大力沉醉地品尝金丝虾球时,郁小潭也捻住虾尾,尝了几只自己这便宜徒弟的作品。
由于酱汁是他调制的,而在这道菜中酱汁又格外关键,于是整道菜也难以避免地刻上属于郁小潭的烙印。鱼西湍堆
不过即使如此,郁小潭阖眼细细品尝,倒也能从中咂摸出少许属于王大力的味道。
不算太鲜明,稍不注意便会被忽视,但给人一种清爽又酣纯的感觉,让人想起林间山涧,那被流水冲刷千百年,打磨得圆润无棱的卵石。
如果要给这个味道下一个定义……
郁小潭眸中微光闪烁,唇角轻轻扬起。
——大概,可以叫真诚吧。
……
夜晚的云海宗静谧安宁,大山在辽阔的大地上投射下庞大的影子,山林随风悄悄摆动,偶尔能看到乌色的飞鸟扑棱着翅膀,呼啦啦飞出山谷。
长老殿却亮起无数淬金花,前所未有的灯火通明。
在把季初晨爆的猛料彻底消化之前,云海宗高层恐怕是别想清闲了。
与之同时,后山洞府内正被“禁足”的程欢也突然感觉有些不对。
分明已经吃的很饱,腹中却突然异常饥饿,发出诡异的“咕噜咕噜”声。
很古怪的感觉,然后胃里发胀,有什么一直上涌着想吐出来,最后随之而来的是剧痛,比赤丹之力撕扯经脉还要痛,痛得程欢瘫在地上不住地喘着气,却连打滚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仿佛有人把一团古怪的东西塞进他的五脏六腑,而此刻那些东西正在他体内肆意破坏,失去灵力守护的内脏毫无反抗之力,被那些黑影缠绕着,裹挟着,被迅速吸走血气和生命力。
“这、这怎么回事?”
程欢哆嗦着想喊“爹”,可他已经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连喘气都是轻飘飘的,似乎呼吸在这一刻也成了身体沉重的负担。
……不,不行,得想办法通知爹!
他额头滚落豆大的汗珠,艰难地将手探入衣襟,摸索程父留下的传音符。程欢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带在身上,毕竟他又不是外出遇险,而是在云海宗内,在自己家的地盘上。
摸索许久,一无所获。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程欢面色苍白而狰狞,百思不得其解。宗会上的餐食总不会有错,长老们都亲口尝过,可除了那些,就只有最后那一壶酒……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酒里怎么可能有问题?父亲是一心一意为自己好的,世上再也找不出比父亲更关照自己的人了!
程欢痛得眼前发黑。
那在他胃中作乱的东西似乎已经不再满足于血气,渐渐地一片血红渗入青年的识海,在程欢肝胆剧颤的精神世界中,悄悄凝聚成一个小小的人影。
通体血红,没有五官,只有嘴的位置无声咧开,冲他露出诡异的微笑。
“真的是这样吗?”
那个声音缓缓地,拖着古怪的腔调:“你父亲……真的是一心为你好吗?”
……
父亲为我殚精竭虑……
“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父亲替我收拾程阳……
“他能抛弃那个儿子,自然也能抛弃这个。”
……不,不会的,我是父亲的亲生血脉,我跟程阳不一样!
“哟,你这话倒有趣,”那个血红的身影好整以暇,“亲生又如何,收养又如何,看你小子这德性也不是能养儿防老的类型,再说即便是亲生儿女,又何尝比得过自己本身呢?”
“瞅瞅,你为什么会沦落到这副境地,不就是因为你那慈爱的父亲在酒里下毒么?”
几句话说得程欢浑身冰凉,背脊抖得像甩糠一般,他无力地张合嘴唇,心中仓皇否认:不会的,不会的,爹不可能那么对我。
就连从程阳身上抽出的真龙血脉,他也一滴不落,全部融进了我身上!
那血红身影却拍手笑道:“傻小子,这正是你爹的狠辣之处,你是被爹卖了还帮他数钱呀。”
“真龙血脉何其霸道,就算是旁支的兄弟也不敢轻易融合,对你爹而言,你不过是一个养血的蛊,一个用于驯养血脉的药人罢了。”
“等你被那血脉折腾得经脉尽碎,那真龙血脉也差不多耗光了气力,他无需承担风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血脉吸收入体,这个你想过没有?”
程阳眼瞳骤缩。
刹那间,无数景象在他眼前浮现——刚融合时浑身溢血的惨状,自己痛到极致的鬼哭狼嚎……后来又压制,压制后又引导,最后再由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赤丹激发……一步又一步,严丝合缝,似乎真是要助程欢彻底掌控这一血脉之力。
可若是反过来想……
反过来想……
程欢胸口仿佛有千万只小虫爬过,细密的口器在他心底扎出密密麻麻的血点。
他眼前几乎割裂成两边,一边是父亲抚摸着他的脑袋,笑容慈祥温和;一边是宗会上高高扬起的巴掌,抽打在脸上疼逾刀锋。那一刻父亲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底血红一片,面目狰狞可怖,高大的身躯投下阴沉的影,他便如一只小小的虫,无力反抗,只瑟缩着蜷曲在阴影里。
不会的!
程欢挣扎着,想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画面尽数扔出去,心道还有熔炉大阵,父亲花费数十年心血,从福地洞天窃取力量,谋划了这一熔炉大阵,就是为我量身打造。
父亲会助我炼化程阳那个混蛋,将我一身灵根血液天资经脉……尽数提升到程阳那般的程度!
神识中,红影停顿片刻,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老夫二世为人……咳咳,我存在于世这许多年,还从未见过比你更奇特的傻子。”
程欢识海中的血红色悄然翻涌,如浪潮铺天盖地而来,红影亦在程欢心念中不断靠近。洞府中,青年在冰冷的石地上翻滚,冷汗涔涔顺着额角流淌而下,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眼底倒映出一片血色汪洋。
但与恐惧相对应的,却是截然相反的结果——程欢突然发现,他肺腑之中被吸吮般的痛苦悄然褪去,虽还是有些疼痛,但已经不似方才那般难以忍耐了。
“我压制了你体内的毒素,”那血影慢悠悠道,“趁着还有气力,你不妨去那熔血大阵处仔细看看。”
“看看那些阵纹,那些催动的道则阵法,究竟是等着炼化程阳,还是等着炼化你。”
“又或许……是想要炼化你们二人,甚至云海宗上千百弟子?”
血影的嗓音压得极低,语气有些苍老,可音色又分明带些少年的朗润,一声声,一句句,轻飘飘落于程欢胸口,隐隐泛着丝蛊惑人心的意味。
“什么,你问我为何要助你?”
“当然是有利可图了!实不相瞒,我乃漂泊于天地间一缕幽魂,生前诸多事情全部忘却,空留一身学识,却又没有肉/身躯壳,日子难熬着啊。”
“你小子虽然修行天赋不行,神魂之力却远超常人,这也是你能听见我说话的原因。小子,告诉我熔炉……咳咳,听我的,你去熔炉大阵那里看一眼,一切自然明朗。”
“若你信我,愿意帮我寻回生前记忆,我便将一身所学传授于你,包你脚踢长老,拳打程阳,成为栖霞强者第一!”
“至于怎么称呼……你可以唤我,老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