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氛围如波纹缓缓扩散,将整个洞府笼罩在黯淡之中。
程欢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程宗主已经离开了。
离开之前,在青年问出那近乎锥泣血的两个问题时,中年男子眼底闪过微光。
但只是短暂的一瞬,几乎只是一个呼吸的瞬间,程宗主便哈哈笑着走上前,一把揽住程欢的肩膀,将青年的脑袋在怀里使劲揉了几下:“你这小子,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
“程阳再好,那也不是我的种,只有你才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儿子啊!为了你,我做了多少事,难道你不清楚?”
见程欢紧抿着双唇,程宗主又道:“放心,放心,爹说要把程阳那一身血脉天赋取来给你,就一定会做到,你难道还不相信爹么?”
“想想咱们的布置,想想那熔炉大阵……”
低沉的嗓音压得极轻,连尾音也无,程欢眼底却有异彩连连。
这是他们父子二人最重要的秘密,也是隐藏最深的倚仗,是即便在私下、在自家洞府里,也不能大声讨论的事情。
足以见得有多关键。
见程欢的神色稍有松动,程宗主继而又宽慰了他几句,这才快步离开了洞府。
走时一副流连的模样,数次回头冲程欢颔首。
程宗主走后,洞府内连呼吸声都微弱了许多,这次是彻彻底底的一片安静。
在原地又蜷缩了许久,程欢突然抬起手,狠狠地搓了把脸。
他搓得十分用力,将未受伤的半边脸亦搓得微红,眼中尽是懊恼之色,小声嘟囔着:“什么玩意儿,程欢,你现在怎么连爹都要质疑?”
爹素来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绝对是这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了。
就算程阳……哼,程阳表现再优秀又怎样,还不是被爹排挤,终归他程欢才是爹的至亲骨肉,光这一点,程阳就比不上!
想通了这一点,程欢突然感觉自己之前有些矫情了。
在宗会上,也不该那般冒头。
有这样一位兢兢业业给自己铺好道路的爹,他就该好好听爹的话,乖乖坐好等爹把程阳收拾了,再把血脉之力送到自己嘴边来嘛。
想通了这些,程欢顿时脸也不疼了,心里也不酸了,甚至还能乐呵呵地哼起小调。
他起身走到案桌边,扒拉开程父送来的物件,见里面除了上好的灵药,果然还有几壶他最爱的美酒佳酿。
程宗主这是什么都想到了,不光要以责罚的名义让儿子避开事端,还怕儿子在禁闭时寂寞,心情不畅,所以急匆匆让人买了美酒,与灵药一起送过来。
拿起青玉杯,程欢给自己斟了一杯,递到唇边慢慢饮下。
“嗯……红袖斋的青璞酿?”
程欢嗜酒,这青璞酿又是红袖斋的招牌,很快他便沉醉在唇齿留香的酒液中,清酒穿喉,所过之处撩起一片灼热。
灼热之后,内脏隐隐泛起红光。
程欢并未注意,在酒液饮下的刹那,他小臂上的红点突然鲜艳得仿佛要滴下来——而片刻之后,嫣红的光泽也确实滴落下来,恰落在青玉杯中。
在清冽酒液里晕开,红光转瞬即逝。
旋即,被程欢一饮而下。
……
被灵雨浇灌过之后,整个云海峰愈发生机盎然,远远望去仿佛笼罩在缥缈的道韵玄光之中,而置身其中的人若是能注意观察,也会发现周边景物皆比往日灵动许多。
就连山中的飞禽走兽,一时也嚣张桀骜起来,麻雀扑闪着小翅呼啦啦冲向天空,似是吸收过少许灵雨后,不由自主生出想要比拟大鹏的膨胀之感。
“这些生灵活跃我倒是理解,但是这水里……”
王大厨盯着青石脚下一个小小的黑点,眉头微皱,抬脚用力碾下。
那是一个蠕动的水蛭,正冲他咧开狰狞的口器——旋即被鞋底碾得稀烂。
听见声响,不远处的郁小潭疑惑地回过头:“什么?”
“没,没什么。”
王大厨才不想让这种恶心的东西坏了郁小潭的性致。
这几日郁小潭一直泡在厨房,烹饪出无数精致美味的菜式,但时间一久,他还真怕郁小潭把自己憋坏。
难得今日师父想出来散散心,自己这个“准徒儿”还不得把师父伺候尽兴了?
师父尽兴了,那传道受业不就是一个念头的功夫嘛!
这般想着,王大厨面上的笑容愈发憨厚。
他将脚底在草叶上使劲踩了几下,旋即屁颠屁颠跟上去,跟屁虫一般凑在郁小潭身后,眼巴巴地:“师父啊,你累不累呀,渴不渴呀,觉不觉得无聊呀?”
“徒儿给你唱首歌吧?那小妹妹坐桥头哟,翻过啦呐座山……”
“停,快停,”郁小潭哭笑不得,“你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风味十足的山歌是很好听没错,但如果被一个大男人挤眉弄眼地唱过来……呵呵。
郁小潭今天出来,本来没想带这王大厨。
纯粹是这家伙见缝插针,一路溜上来的。
郁小潭也没打算走远,云海宗的厨房建造在幽静之处,后方不远处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郁小潭只是想在河边散散步。
宗会结束,灵厨的活计暂时告一段落,郁小潭这段时间虽然学习劲头高涨,但也难免疲惫,所以打算给自己放个假,出来溜达溜达。
如果能有季初晨陪着,那当然最好,但季初晨说是已经找到了程家父子暗中谋划的证据,要趁热打铁给长老会参看一二。
郁小潭可以预想到,现下在长老会谈的大殿中,该是怎样一番无形的腥风血雨。
可惜这件事,无论郁小潭,琼青或是车允文,都帮不上什么忙。
但如果是季初晨……
郁小潭出神片刻,唇角微微上扬。
如果是季大哥的话,肯定没问题。
自己只要做好为他喝彩的准备就可以了。
等此间事了,他们就可以返回郁家餐馆。
说实话虽然离家还不到十天,但郁小潭却感觉这几日过的跌宕起伏,再回想起在餐馆日日炒菜的日子,都有些恍若隔世的错觉。
倒不是他厌烦了炒菜经营的日常,郁小潭只是感觉这样偶尔出来闯荡闯荡也很不错啊,开阔眼界,又见了世面,他如今不但接触了诸多食材,脑海中也藏着不少新点子,正摩拳擦掌想要尝试。
“师父,师父?”
被一连串的呼喊唤回,郁小潭眨眨眼睛,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王大厨身上。
……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个货没能解决。
对于王大厨,郁小潭也着实有些头疼。
这人的领悟力不算太强,学东西不快,至少比王梓蓉差了一大截。
但这人胜在一股子韧性,浑身还带着股二皮脸的劲儿,逮着人就不松口,每天憨憨傻傻大大咧咧地笑,那点小心眼全摆在明面上,倒也让郁小潭升起几分好感。
只是仅凭这几分好感,不足以让郁小潭冒险将人带回郁家餐馆。
毕竟这人……是光华斋的嫡系。
郁小潭指指旁边一块青石:“老王啊,来,坐。”。
“现在宗会也结束了,咱们在云海宗待不了几天了,我想听听你日后的打算……”
说着,少年刚打算弯腰坐下,另一边王大厨却眼疾手快:“师父等等!”
郁小潭:“???”
他僵了一下,正摸不着头脑,便见王大厨一脸严肃地跑到他身侧,撩起衣袖在青石上使劲擦拭,还用灵力唤出流水清风仔细冲刷,直到那石头一尘不染,才嘿嘿笑着看向郁小潭:“可以了师父,坐吧。”
郁小潭:“……”
郁小潭:“你这人……”
真逗!
不过好笑之余,郁小潭也有些感慨。见过王梓蓉,见过王曲雯,如今再看眼前的王大厨,郁小潭简直怀疑他们究竟是不是一家人。
身为名门嫡系,为了习得更高深的厨艺,却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郁小潭深深阖眼。
“老王,滞留在云海宗的这几日,我会尽心尽力教你厨艺。等到我们下山的时候,你先别回光华斋吧。”
“那必须的!”王大厨眼睛一亮,顿时眉开眼笑,“师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郁小潭却摇头道:“不行,你也不能跟着我。你收拾点行礼,出去转转吧,天南海北,四海八荒,都去看一看。”
闭门造车不是长久之道,资质不佳,那就用丰富的见识和开阔的眼界来弥补。
王大厨面色迟疑:“那,那等我转完回来……”
“转完回来啊,我想想……”
郁小潭仰起头,傍晚的天幕染着火烧般的烂漫霞光,溪水叮叮咚咚从脚下流淌而过,像一首欢快的歌。
“等你转完,怕是也得个三年五载的。”
“到那时,我在云州开设一个餐馆分店,主厨交给你,好不好?”
……
云海峰议事大殿内,此刻正一片死寂,仿佛阴云沉沉。
一众长老面前,年轻的剑修长身玉立,白衣无风自舞,气质举世无双。他缓步上前,将几张玉简放在大长老面前的案桌上。
“这是我所发现的,父亲和弟弟所藏的秘密。他们虽是我的亲人,可我思虑良久,终是不希望这一切毁了云海宗上千年的名声。”
季初晨嗓音朗润,却掷地有声:“请诸位长老看看这份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