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父子郁闷极了。
他们眼瞅着季初晨走下石台,没走几步便又恢复了精神。
青年气宇轩昂,静立在最瞩目的位置,而此刻的阳光偏移,透过穹顶上的琉璃,恰映在餐桌最中央那盘糖浆金龙上。
于是整个大殿投射出庞大的鎏金虚影,仰颈向天,睥睨四海,轮廓有些模糊,但有空中尚未完全褪去的蒙蒙雨汽渲染,愈发显得那龙正腾云驾雾,威严无上。
怎一个宏伟绮丽了得。
由于郁小潭在盘底镶嵌了类似镜面的设计,投影出来的巨龙高逾小山,这样的景象亦落在云海宗弟子们眼中,他们一个个惊喜地赞叹着,仰首望向金光中央的季初晨,钦慕之情无以言表。
大长老亦摸着胡须,笑眯眯道:“哟,这次的灵厨倒是有心,这都可以称作是祥瑞了。”
季初晨听在耳中,眸中微光摇曳,唇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
沐浴在金光与龙影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也前所未有的温暖。虽然郁小潭没有明说,但他清楚地知道,那金龙是郁小潭送给他的礼物。
少年正用着自己的方式,送给他最真挚的祝福。
但这副场景落在程家父子二人眼中,非但不显得温馨,反而过于刺眼了。
程欢的表情管理险些垮掉,一张脸透出无尽的狰狞之色:“爹,这怎么回事,不是说他快撑不住了么?”
程宗主:“……”
程宗主心中长叹一声。
他终归不是程欢那般暴躁的年轻人,心念电转间,便已明白自己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只是季初晨的演技十分精湛,程宗主倒没怀疑自己这“好儿子”是在故意伪装给人下套,他只是感慨,觉得这小子不愧是那个人的种,骨子里有着一样的傲气,意志也着实坚韧不拔。
真是可惜,这样优秀的人,为什么不是他的亲儿子呢?
程宗主眸中有暗色一闪而过,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不动如山的神色。
只是这刹那间的神色,恰好被程欢看在眼里。
幽幽转转,如一团冰冷的棉絮,又如一捧灼人的火,刹那间让青年几近窒息。
餐后的果盘和甜点却在这时端了上来。
夹着蜂蜜又甜又脆的焦糖煎饼,洒着桂皮粉芳香迷人的苹果蛋糕,芒果糯米饭上裹着浓郁香甜的椰汁炼乳,郁小潭甚至还试着做了布丁,用灵力操控全部制作过程的布丁滑如凝脂,筷子轻轻一戳,牛奶般的表面凹出精致的弧度,弹性十足。
祭礼到了这个时点,也快结束了。
程宗主长叹口气,冲儿子暗中传音:“算他躲过一劫,”
“别急,欢儿,日后机会多的是,爹一定会让你堂堂正正坐上少宗主之位。”
说着,他用筷子小心翼翼,夹起一块布丁。
从未见过的奇妙食物在筷子尖上弹动,仿佛绝色美人最细腻的肌肤,还未送到嘴中,鼻尖便已嗅到一股淡淡的奶香。
还有某种花的香味。
纯净,高洁,却并不冷冽,反而柔柔地萦绕上来,将人的味蕾尽数包裹。
程宗主并不知道世上有种味道,叫香草。
他只是觉得好香啊,这东西怎么能这么香,香得简直没道理。布丁入口后,他又感觉这东西太软弹了,怎么能这么柔软又香嫩,软得也没道理啊!
“儿子,这个好吃!”
只可惜,程欢依旧死死瞪住季初晨,这次连美食都无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场祭礼,他期待了很久。
他想看季初晨颜面扫地,想看这人如老鼠过街般被人人喊打,他渴望撕毁这人傲岸高洁的面具,让对方也尝尝被忽视、被辱骂、被人厌弃的滋味。
程欢的期望值拔得太高。
而此时此刻,情况发展截然相反,他看着季初晨品尝甜点时享受的笑颜,听着漫山遍野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音浪,心情如悬崖急坠——
青年忍不了。
他憋得快炸了。
他忍受这许多天的谩骂,忍受经脉撕裂的痛苦,甚至不惜在脸上涂抹脂粉,难道是为了来看季初晨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放异彩?
“爹,程阳不是亲口向你承认修炼了邪术么?咱们不是准备好了用于检测邪术的阵盘么?”
程欢低着头,挡住眸中狠辣的神色,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逼出来的:“我这就拿出来给他测吧,他没可能一直这样只赢不输,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
程宗主眉头紧皱。
他的确有所准备,本想着在祭礼上戳穿季初晨“恢复修为”的真相,但他终归不是什么毛头小子,此刻四周尽是欢声笑语萦绕,程宗主望着季初晨温文尔雅的笑容,突然隐隐地感觉有些古怪。
谨慎为上,这术法不如下次再……
但是程欢忍不了。
父亲犹豫的神色落在他眼中,便如一把利刃戳穿他的胸膛。
联系起父亲之前望向季初晨时眸中暗淡的神色,那隐隐羡慕的神情,在程欢心中掀起滔天烈焰。
程欢倏地站起身。
在一众疯狂进餐的人眼中,他的举动并不显眼,只有程父愣了片刻,旋即沉着脸在传音中大声唤程欢“回来”。
但程欢脚下一刻也未停歇。
他径直走过案桌,走过金色龙首石台,走到那旁侧正与几位精英弟子谈笑风生的季初晨身边,一把拉住季初晨雪白的长袖。
“哥,我有个提议。”
程欢的身形倒映在季初晨朗润的瞳孔中,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神情有多么狰狞——但他顾不上了。
程欢从储物戒中狠狠掏出一块阵牌,反手拍在桌上,“啪嗒”一声巨响,把周边吃得正欢的几名弟子吓了一跳。
甜点实在太好吃了,有名弟子抬头时,嘴里还叼了半块苹果蛋糕,腮帮子鼓鼓地吞咽着,像只准备过冬的仓鼠。
望着微愣的季初晨,程欢心中一口恶气终于畅快地呼了出来,他呼吸粗重,不怀好意道:“哥,之前听闻你被白修岳那个邪修所害,弟弟我很是担忧啊。”
“白修岳虽然在云海宗只待了半年时间,但他终归是邪修夺舍重生,天知道手里都攥着哪些邪门外道,万一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蛊惑了人心,咱们这云海宗不就成了孕育邪修的魔窟吗?”
青年嗓音干脆,掷地有声,一时大殿中不少人都被他吸引了注意力,口中吞咽之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见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程欢的笑容更加畅快。他大力抓着那块阵牌,冲季初晨扬起手:“所以,哥,咱们所有人都检测一下灵力吧。”
“别觉得我小题大做,我这也是为了云海宗,为了天下苍生。”
“大家看到我手中所持的阵牌了吗?它乃是灵器大师打造的玄明鉴,能够分辨灵力中蕴含的道韵,只要如我这般,向其中输入一道灵力,若是正常的五行所属,它会亮起白光:但若是灵力内藏邪韵,它就会……”
话音未落,程欢手中的阵盘突然光芒大作!
亮起的光猩红如血,无需靠近,都能感受到那波动散发出来的浓烈恶意!
程欢:“???”
“亮红光”几个字顿时噎在程欢口中,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他站在血光笼罩下,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懵了。
这一刻,无论精英弟子,还是长老们,望向程欢的目光皆变得凌厉。
欢乐的空气瞬间抽离,空中弥漫着严肃冰凉的气息。
“我、我……”
程欢张了张嘴,突然感到口中无比艰涩。
他看了看掌中阵牌,突然如烫手山芋般大力将阵牌扔出,狼狈地喊道:“不对,不是这样的,这牌子被人调换了!”
那牌子质量上佳,在桌上弹跳几下,恰撞在餐桌中央的金龙上。
半空中映射的金龙虚影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血红。
那红光在琉璃的折射下笼罩了整个大殿,也笼罩了云海峰大半个山头,一时间所有弟子皆看到了血光笼罩的云海峰,他们愕然地僵立在原地,又惊又怒。
“怎么回事?”
“有邪修攻上来了?”
“他奶奶个腿儿的,谁敢在云海宗祭礼上闹事!”
云海峰上,众长老骤然色变。
程宗主反应最快,灵光捏在手中,猛地一下抽碎了那阵牌。红光骤散,程欢刚下意识松了口气,耳畔便响起猛烈的风声——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抽在他的侧脸上。
青年又懵了。
他耳中嗡鸣一片,茫然又无措地抬手捂住脸颊——那里前几日还被琼青抽得红肿,如今又在程宗主大力一抽下,飞速还原当日可怖的肿痛涨红。
父亲暴怒的面庞,众弟子难以置信的目光,长老们探寻而审视的眼神……不远处的季初晨还在好整以暇地微笑,他甚至还捧着一块布丁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程欢所做的一切没有给他带来丝毫变化,甚至都无法影响他品尝甜点的心情。
程欢所有的尽心准备,如今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挣扎罢了。
不,不仅仅是小丑,他还是个触犯众怒的罪人。
破坏祥瑞,破坏腾龙祭礼,这样的罪名……
“看看你做的好事。”
程欢双目无神,被程父一把抓住前襟。
程宗主痛心疾首地大骂着,吐沫星子喷在青年红肿的面颊上,沙哑的嗓音在峰顶遥遥回荡:“程欢,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宗会祭礼啊,你怎能拿这种恶作剧的阵牌与自己的亲哥哥玩闹?”
“滚,给我滚回洞府。”
“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