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的普通弟子眼睛亮了。
他们吃不到宴上的流水席,也没有资格坐在山巅的大殿里,为什么还对这一天如此期待?
不就是为了腾龙祭礼,为了那一年一度的天降灵雨嘛。
云海峰上,正是烈日高悬的时候,缕缕清风温柔吹拂着众人的发梢。随着长老们齐齐将灵力注入一块阵牌,整座山峦发出震颤的轰鸣,地面裂开,一块小小的金色石台缓缓升起。
掐算极好的时辰,阳光刚好透过穹顶一块琉璃般的玉璧,在石台上汇聚成明亮的光圈。
程宗主冲季初晨颔首,示意他上前,向石台注入灵力。
季初晨端坐在位子上,背脊依旧挺拔如松竹,却不知是否是阳光过于浓烈的缘故,脸色隐隐有些苍白。
他回过头,冲程宗主苦笑一下,缓声推脱:“父亲,如今我已不是少宗主,这个仪式还是由程欢来主持吧。”
程宗主大笑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我早便说过,一直以来我都拿你当下任宗主来培养,你既然回来,那少宗主之位自然是要物归原主。”
季初晨连连摇头。
“少宗主之位,既是荣誉,也是责任。父亲,这许多年来,儿子着实有些倦了。”
他微垂着眼帘,语气中尽是索然之意,幽幽的风撩起墨发尾梢,停在一尘不染的白衣上。
众人的目光汇聚在季初晨身上,突然感觉那人虽静坐于此,周身却空凉无一物,那种沁了冰雪般的孤寂之感,并不似作伪。
可季初晨越是推脱,程宗主心中越是畅快得想笑。
他一张脸几乎笑出褶子,不断催促着季初晨前去灌输灵气,就连程欢也在一旁违心地附和,一脸濡慕地仰起头:“快去吧哥,我真没想跟你争这少宗主之位,真的。”
——我只是想让你消失而已。
你消失之后,少宗主之位空悬,自然要落在我头上。这天降的馅饼,怎么能算是争呢?
程欢笑容灿烂,眸中却跃动着阴险狠辣的光。
他死死盯住季初晨,盯住这个妨碍了他数十年的青年,一字一字咬得狠厉:“哥,你快去吧,小心误了时辰。”
笑容虽不似程父那般天衣无缝,但无疑也是人生的演技巅峰了。
季初晨为难地望向程宗主,压低嗓音,想要争辩:“其实我身体抱恙,恐怕……”
程宗主都没等他把话说完,便硬拉着季初晨往石台的方向推,还在青年耳边低声宽慰道:“没事,一切有我。”
嗓音宽厚深沉,充满慈爱,连眼中也满溢着柔情,若是不知情的人见到这一幕,怕是当真要认为季初晨是他最心爱的儿子,而为了给儿子遮风挡雨,程宗主也是一位可以付出一切的好父亲。
“……好吧。”
季初晨苦笑。
他缓缓起身,走到石台旁侧,暗中回眸望了程宗主一眼,恰对上程宗主鼓励的目光。
白衣翩翩的剑修沐浴着阳光,踏上金色石台。
白皙修长的手指,缓缓落在石台前方的龙首雕塑上。
程家父子满怀期待地仰起头——
……
琼府玉京,轰然洞开。
如瀑灵流从福地洞天飞涌而出,滔天的金色浪涛逆卷向苍穹,刹那间整个天地皆被浩瀚的灵压覆盖,日月光辉亦无法与之比肩。
众弟子炽热的目光中,那冲天而起的灵压在空中渐渐化作金龙的形状,鳞爪飞扬,凌风咆哮,又在一瞬间砰然炸裂,化作无边细雨,霏霏绵绵落下。
空气中洋溢着玄妙的气息。
雨中蕴含着四季变幻,蕴含着天地致理,在雨丝落在肩头上的刹那,一众弟子恍惚见到了天地鸿蒙初开,宇宙中无数烂漫的星光交错闪烁。
阴阳二气缓缓盘旋,五行的光辉落下,化作构成山川大江的基础脉络,轻盈的风捎带着雨,送龙凤飞舞天空。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惬意地尽情吸收着天空中的灵力,而在每一个弟子的神识中,那从天而落的雨似乎还掺着些许剑意,并不凌厉,只是浅浅地晕染着,在识海的汪洋中化作永不熄灭的银辉。
他们能够辨认。
那是属于季初晨的气息。
这气息年年岁岁,皆渲染在宗会腾龙祭礼的灵雨中,本是弟子们早已习惯的事情,但这一年,却莫名地让他们眼眶酸涩。
“还是程阳少主主持的祭礼好啊……”有人叹道,“我真怕宗主硬把程欢少主推上去,那祭礼还不得分分钟垮掉……”
“谁说不是呢?”
“果然这少宗主之位,还是得程阳少主来坐。”
“就是就是,除了他,我谁也不服!”
云海宗弟子低声嘟囔着,张开双臂沉浸在吸收灵雨的美妙感受里,连大殿中的长老们也十分满意,微微颔首。
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已经不再需要灵雨中些微的灵力,但他们享受看弟子们的狂欢,享受这宗门蒸蒸日上的美妙场景,这能给予他们精神层面无与伦比的成就感。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是修为也弥补不了的。
案桌中央,大长老捋着长须,意味深长地侧眸看了程宗主一眼,低笑道:“程阳这小子,还真是不赖。”
催动福地洞天需要的是真龙血脉,但维持这灵雨连绵不绝,依靠的就是季初晨的个人修为了。
青年的灵力如催化剂般持续灌入石台,福地洞天中的灵力才能为之聚拢,反哺于天地,灵雨持续的时间越长,声势越浩大,越是证明季初晨的强大与优秀。
可程宗主显然一个字也没听见。
“呃……啊,啊?”
他口中下意识嘟囔着,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死死瞪住不远处金色石台上静静伫立的白衣青年。金雨蒙蒙洒下,季初晨整个人也笼罩在金光里,俨然是个灿若朝阳的发光体。
而程宗主旁边,程欢一口菜汤喷在桌旁,已经把自己噎到了。
他噎得厉害,胸口仿佛压了块重逾千斤磐石,就连呼吸都那么力不从心,肺部仿佛要撕裂,血气随着粗重的呼吸迅速流逝,消失在空气中。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心中大喊:这怎么可能?
这绝不可能!
他们分明做过周密的调查,扒出各个蛛丝马迹,这才确认了季初晨受血气困扰的事实——但是这人、这人怎么还能如以往一样,毫不费力地支撑起腾龙祭礼?
程欢满脸通红,憋不住气,张口便要说话。
还是程宗主更老谋深算,一个眼神压制住自己儿子的躁动,悄悄传音道:“稍安勿躁,他身上定有端倪,待我好生端详。”
“……儿子,你看,程阳这小子虽然看上去不费吹灰之力,但脸色越来越白,身形也不似刚开始那般笔挺。”
“他这是在强撑啊。”
“再等等,他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再等等。”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恰在此时,程宗主耳中传来细细的传音:“父亲,我的血气在快速流逝,灵力也快耗尽了……”
正是季初晨。
程家父子立即屏息凝神,却见漫天光幕遮掩之下,季初晨虽依旧站得笔直,右手却在微不可察地颤抖,五指紧紧掰住金色龙首,指节绷得泛白。
得知此事的程欢顿时恢复了精神。
气也不乱喘了,胸口也不疼了,他心底甚至涌起几丝快意,望着季初晨的身影暗中大喊:倒!倒!倒!
强风忽过。
季初晨的身形随着风摇摇欲坠,指尖几次离开石台,又被猛地大力攥住。
“父亲?”季初晨的传音尾音颤抖,似乎当真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你说过,一切有你……”
“没错,一切有我啊。”
程宗主终于找回了大局在握的感觉,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口,在传音中安抚季初晨:“再坚持一会儿,你可以的,我一直为你感到骄傲。”
“看看这漫山弟子,皆在欢呼你的名字,这是多么无上的敬崇和荣耀啊!你难道忍心现在中止祭礼,让他们失望吗?”
“别怕,别怕孩子,真到了你坚持不住的时候,我自然会出手助你。”
——才怪。
程家父子颇为玩味地想,就是要看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猝然倒地的狼狈模样,啊哈哈哈哈。
他们开始陷入耐心的等待。
一盏茶,一炷香,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季初晨站立不稳,季初晨摇摇欲坠,季初晨风雨飘摇,季初晨岌岌可危……
但他偏偏,就是不倒。
每次青年的身体出现颤抖的痕迹,程家父子便惊喜又期待地高扬起头,活像两只嗷嗷待哺的鸭子,可每一次季初晨又在千钧一发之际站稳了身子,让程家父子无数次燃起希望,又无数次失落而归。
这么一来二去,不知不觉,日头偏移。
连绵的灵雨缓缓收束,润入泥土。
金龙盘尾,长风敛声。
一场祭礼,竟是完美收场。
金光完全收拢的刹那,季初晨“踉跄”着走下金台,迎接他的是充满赞誉的目光和云海峰上下如雷贯耳的欢呼,弟子们高喊着他的名字,尾音澎湃成音浪,冲向高空。
案桌上,程家父子脸色黑如焦炭。
丫的,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他们还有几个暗招没来得及使呢,怎么祭礼就结束了?
没能达成目的也就罢了,偏偏得了满堂赞誉的季初晨还要站到他们二人面前,笑容温润,冲程宗主施礼:“儿子也没想到能坚持如此之久,多亏了父亲一直耐心鼓励于我,如今突破极限,儿子感觉瓶颈又有松动,看来下次突破也不会太远了。”
程宗主:“……”
程宗主咽下一口老血:“嗯……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