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小潭打量着递到他手上的一根灵植。
模样跟芹菜差不多,根部却是殷红的,自下而上渐渐过度到莹润的绿色,如同一块从红过度到翠色的上好翡翠。
郁小潭认得这种灵植,它名为“熔血株”,初生时是通体碧绿的色泽,只有浇灌鲜血才能渐渐长大,最终成熟时通体呈现鲜艳的火红色,一簇簇遍生山野时,有些像秋日烂漫燃烧的枫。
熔血株在成熟之时,会成为补充气血极佳的灵药,若将其烹饪成菜肴,菜式中充盈的血气能为病弱或受伤之人极好地补充体力,催动灵力再生,因而也向来作为食补之菜而出名。
可现在的问题是……递到郁小潭手上的这株,是一株半熟的熔血株。
半熟的熔血株仿佛一个尚未吃饱的猛虎,会对血气有着极致的渴望。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一种毒药,只是说半熟的熔血株适合用在其他特殊的场合,譬如针对骤然突破、境界不稳的体修,又或者服用过多丹药,药力残余在体内不好祛除的情况。
它可以放在云海宗的宗会上吗?
其实是可以的。
因为即便半熟的熔血株吞噬血气,也无法改变它本身只是一种人阶下品灵植的现实状况。
对于一个身体正常的修士而言,它吞噬的那点血气几个时辰便能再度恢复,不会造成很多影响。
而且熔血株十分美味,外表酥脆,内里的绵状茎块便如半凝固的鸭血一般,无论辣炒,清炖,还是做一道经典款式的鸭血粉丝汤,都是极佳的选择。
它唯一针对的……只是季初晨罢了。
把玩着那一株熔血株,郁小潭眼眸微敛,头也不抬地冲一旁的王主厨道:“你怎么看,可以做吗?”
“啊?”王主厨愣了一下,努力地观察郁小潭的脸色,“我觉得……可以吧?”
熔血株而已嘛,又没什么危害,也不难做,就连王大厨都能在一瞬间想到七八种做法。
他悄悄抬眼瞄郁小潭,心想以少年至今表现出来的顶尖厨艺,处理这种初级食材定然不在话下。
郁小潭微微点头,嗓音平静,仿佛真的是在认真思考:“说的也是。但是小王啊,如果只是想让我们用熔血株做一道菜,为什么长老会要专门派人前来,又塞给我们这么多灵石?”
王大厨先是被小王这个略显亲近的称呼激动了一下,旋即他意识到郁小潭话中的深意,诧异道:“您的意思是,这长老会……”
想要借郁小潭的手,害什么人?
他倒抽了口凉气,立即连连摇头,抬手要把熔血株从郁小潭手中扯走:“不行不行,师父你不能做这种事,我去回绝他。”
信誉这种东西对灵厨来说还是有些意义的,其重要性仅次于炼制法器的炼器师。
灵厨在饭菜中下药,就像炼器师在自己炼制的法器中留下后门一般,性质十分恶劣。
王大厨虽眼馋那塞满储物戒的宝贝,可他好歹也是名门之后,日子过得不算紧巴,如今更是指望跟着郁小潭多学点东西,自然不愿让郁小潭冒这种风险。
郁小潭却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住。
少年眸中闪着狡黠的光,嗓音轻快道:“怕什么,我们做。”
王大厨:“???”
“他们这根熔血株挑选得极好,下边全是绯红,只有上端有一点翠色,这是即将成熟的表现。”
郁小潭随口胡扯:“只要将翠色的这小块削去,就看不出什么端倪了。日后若是出了问题,那也是云海宗运送灵材的人自己走眼,不慎选用了未成熟的熔血株,跟我们有什么干系?”
他一边说着,一边暗中用余光打量身旁的王大厨,清楚地看到对方眉头紧皱,面上浮现出犹豫不决的复杂神色。
王大厨觉得郁小潭这种做法欠妥,身为灵厨的良心在脑海中疯狂谴责,可他现在又有求于郁小潭,不敢触郁小潭的霉头,两种情绪激烈碰撞之下,整个人都有些晕乎。
但犹豫片刻后,王大厨咬紧牙关,终于还是顶着郁小潭微沉的目光,悄悄凑上前,塞给郁小潭另一枚储物戒。
那储物戒被他掌心捂得温热,入手甚至有些烫,郁小潭看着眼前忐忑不安的人,哭笑不得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全部的身家了,”王大厨耷拉着眉眼,小声道,“师父,这些灵石都是你的,如果你嫌不够,日后我再努力去挣。这根熔血株总让我觉得诡异不安,咱们不接这个活,好么?”
郁小潭瞄了他一眼,故意道:“送上门来的钱,为什么不接?”
王大厨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灵石固然重要,但有些东西更重要,是灵石换不来的。”
这话让郁小潭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心中也暗暗点头。
真没想到,自己这次遇到的竟还是个有良心的灵厨。看来光华斋也不是只生产黑心禽兽嘛。
他鼓励地拍拍王大厨的肩膀,笑着宽慰对方:“好啦,我心里有数,不会害人的。”
“再说这东西既然送到咱们手上,便已经由不得咱们不接了。”
云海宗本就是对方的主场,如今对方也如此肆无忌惮,摆明了就是认为郁小潭拿他们没办法。
都说先礼后兵,如果郁小潭猜的没错,自己不接这储物戒的“礼”,今晚迎接他的就会是程家父子的“兵”。
郁小潭都能想象到敌人心中的想法:灵厨对于宗会又不是必需品,这个不听话,那就换个听话的来。
手艺?
那又如何,吃什么不是吃嘛。
这样想着,郁小潭目光微暗。
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目光落在通体莹润,宛如美玉的熔血株上,少年深吸口气,眸中微光闪烁,唇角微扬。
本来季大哥不让他参与到斗争中,可对方现在将把柄上赶着送到自己面前,自己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就让这熔血粉丝汤,给明日的宗会盛宴好好添一把火吧!
……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便到了宗会当日。
程欢特意起了个大早。
他的身体尚未痊愈,但只要不催动灵力,还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
青年坐在镜前,仔细整理仪容,用浅浅的脂粉将自己苍白的面颊遮掩住,又换上一身颇为矫健的蓝色衣衫——季初晨回宗后,他就不敢再穿白衣了。
这世上所有事,最怕的是对比,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不用琼青提醒,程欢心中也十分清楚,跟真正出尘的剑仙气度比起来,他就像个拙劣的仿制品。
……都怪那个人!
十分不习惯地掐着脂粉,程欢望着镜中的自己,指节缓缓用力,盛脂粉的盒子在他手中发出脆弱的嘶鸣,旋即“咔嚓”一声,崩出无数裂纹。
都怪他,害得自己为了出席宗会,甚至要用女人用的东西提升气色!
程欢的呼吸一声比一声粗重,冲镜子咧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旋即他放下碎裂的脂粉盒子,挥手将氤氲的粉黛气息驱尽,深吸口气。
……没关系,都没关系。
他厌恶至极的那个人,今日便会坠下万丈深渊。
而他,会亲眼看着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人跌落神坛。他会成为踩上去的最后一脚,让那人彻底寂灭,永世不得翻身。
随手又将一点脂粉覆在面上,程欢望着镜中人终于泛起血色的脸颊,起身带上兜帽,走出洞府。
宗会的举办地点在云海宗峰顶。
他不能使用灵气,便只能如凡人般用脚力攀爬上山。
几日前,程欢为了展露风骚,刻意不御风御剑,步行下山。
现在貌似与之前一样。
但……能用却不用,和压根不能用,本质上完全不同。
如今程欢虽依旧是步行,上山与下山却截然相反,如果说步行下山是风度翩翩的惬意悠闲,那么徒步上山,微弓着身子哼哧哼哧攀爬,就显得很丑、而且有些傻缺了。
上山途中,程欢还刚好看见了季初晨。
对方临风而立,身姿挺拔,脚下踩着纤长窄薄的长剑,一路突破云雾,切开光线。
山巅萦绕的滚滚云涛在季初晨周身如浪潮般褪去,雪亮的剑尖闪着银白色的光辉,青年剑仙一身素衣莹白胜雪,御风而过,不染纤尘。
一路飞行,一路都有弟子侧头,以钦慕的目光望过去。
程欢看在眼里,心底的恨意简直压抑不住。
但他只能压低脑袋,收拢兜帽,努力遮掩自己的面容。
可即便这样,季初晨也还是把他认出来了。
雪白的长剑在程欢身侧一个急停,掀起的狂风几乎要把程欢掀下山去。
程欢无法使用灵力定住身形,仓皇中手忙脚乱地俯身扒住地面,再回神时,他已经以一个丑到爆炸的姿态匍匐在地,一仰头,正对上季初晨乌亮深邃的眸。
——他的兜帽已经被风掀开。
于是空中飞行的一众弟子都认了出来,下方以脚力缓慢攀爬的不是什么实力低微的新人弟子,而是他们大名鼎鼎的程少宗主,程欢。
清晨的阳光微凉,可程欢刹那间只觉得面上滚烫。
涂抹的脂粉仿佛燃烧的火,顷刻间都快把他整个人烧成灰烬了。
那边季初晨还十分贴心地伸手想拉他,眸光温和缱绻:“还好吗?”
“要不要上来,哥哥载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