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小潭是在卧仙阁的床上醒来的。
没错,就是那张宽阔的双人床,帷帐都是漂亮的天蓝色,屋角博山炉轻烟袅袅,薄帘起伏,如仙子飘扬的裙角。
勉强从床上爬起来,郁小潭依旧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神魂之力透支的感觉让他浑身酸软,瞅着房梁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是谁?这是哪儿?
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微凉指尖抵住他的额头,一股灵力如清冽甘泉当头浇下,郁小潭顿时感觉舒坦了许多,他眨眨眼睛,小声道:“季大哥?”
“嗯。”季初晨在床边坐下,笑道,“没事了小潭,邪修已经解决,清河镇的百姓得救了。”
郁小潭这才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良辰佳节转眼化作阿鼻地狱,此刻回忆起那些百姓瘫倒在地上哀嚎的模样,郁小潭仍心有余悸。
他安静地坐着,听季初晨讲述那邪修是怎样一个阴邪的夺舍之人,后来又如何被琼青制住,如何在车允文的雷火下烧成焦炭,继而被剑气碎尸万段云云。
听完后郁小潭长长地松了口气,一颗心也终于落回肚子里。他沉默片刻,回忆起原书中一段情节,下意识轻声问道:“季大哥,那邪修是不是姓宋?”
季初晨微愣:“什么宋?”
在他心中那邪修当然是白修岳,只是季初晨同样知道,白修岳名义上是白骏达的亲弟弟。虽然说夺舍之人无法用常理论断,但在这件事上季初晨依旧认为,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的好。
尤其是白骏达。
那小胖子与弟弟的关系再怎么差劲,得知这件事怕也是会……伤心的吧。
郁小潭想的是另一件事。
晨曦挥洒,清风拂面,他的思路也渐渐归于清晰,回忆起原文中真有一个喜欢吸血的反派,是个姓宋的糟老头子,阴险毒辣,害死了无数人。
不过转念一想,郁小潭又苦笑着摇摇头。
那老头出场是全文的后半段了,主角的修为也抵达了出窍期,那可是真正的神仙打架,拼杀起来摧山填海都不在话下。而且与原文那动不动祭炼整片大洲的邪术阵法比起来,清河镇这点红血丝还真是小意思。
不过让邪修搅和这一下,几人都不想在清河镇待下去了。
琼青和车允文是因为离宗太久,恐有麻烦,郁小潭则是隐隐有些想家,再加上担心王伯,大家一合计,便决定早些启程,返回洛镇。
只是离开卧仙阁时,郁小潭感觉掌柜的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莫名地古怪,看得他后背发毛。
郁小潭茫然:“那什么……掌柜的,有事吗?”
掌柜的歪头看了他半天,突然咧嘴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没事,没问题,哈哈哈哈。”
郁小潭:“???”
这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他们走后不久,突然有一行人冲进店里,举着张画像冲掌柜的冷脸道:“这几个人你可认识?”
画像十分写意,笔锋倒是极为雄劲。
仔细看去,宣纸上赫然描绘着月色之下,血光涌动,一名少年被俊逸的青年揽在怀中,两人自连绵屋檐上跃过,白衣翩翩,光华从少年掌心流溢,如银河倾泻于九天之上。
只是夜色暗沉,两人的五官皆隐匿于暗色,落于纸上便是大片的留白。
掌柜的抬头瞄了一眼,垂眸一副漠不关心的做派:“没见过,不认识。”
来人见他如此冷淡,不耐地冷哼一声,抓住画纸的两端往掌柜的面前凑近几分:“你再看看,真不认识?”
“说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修士在前,掌柜的竟也丝毫不惧,手上算盘噼里啪啦敲得直响:“我说你们住不住店,不住就不要打扰我们做生意,我们卧仙阁可是挂靠在临渊派名下的。”
言外之意,他们后台硬着呢,看谁敢挑事。
那修士被他不软不硬地呛了一下,登时羞恼,掌中灵流汇聚:“他们昨日难道没有宿在你店里?”
“客官你说笑了。”
掌柜的抬起头,嘴角微勾,眸中透出浅润微凉的光:“这条街上数十家客栈,我卧仙阁不过是芸芸店面中的一间,他们为何一定要选我这间客栈?”
“再说,即便他们住在我们店里又如何,那可都是仙家修士,我一个凡人,难道还敢细细打量他们的相貌?”
修士:“……”
修士心道看你这嘴硬的模样,哪里像是不敢看清修者面容的样子,摆明了就是搪塞,而且搪塞得也太敷衍了些……
只是没等他的怒火爆发,突然另有一人小跑着从门外奔来,俯身在修士耳边低语几声。
修士面色微变:“你……你侄儿是临渊派的真传弟子?”
“哦,这都让你查到了啊。”
掌柜的微微一笑,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没错,我就是殷岐的三舅姥爷。怎样,你要冲我动手?”
殷岐是临渊宗有名的天才弟子,在云州也有不小的名声,未来可期,不宜结仇。
那修士面上阴沉不定,但沉默片刻后终归还是屈于现实,低头道:“抱歉,是在下得罪了。”
“没事没事,”掌柜大度地挥着手,“不知者无罪,不过你可不许到处跟人讲,我这人喜欢独立,不爱攀我那乖侄子的名头。”
修士:“……”
修士隐隐攥拳,恨不得一拳揍在在掌柜的那嚣张的笑脸上。
可是不行,临渊宗殷岐他惹不起。
修士的额角青筋鼓动,但还是咬牙低头,快步走出卧仙阁。
他走出店门,掌柜的一边胡乱扒拉算盘,一边悄咪咪瞅着大门,见人是真的走了,这才长呼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冷汗。
吓死人了,掌柜的胸口砰砰乱跳,方才那一拳要是真轰下来,自己哪还有命在。
店小二屁颠屁颠凑过来,两眼放光:“掌柜的,原来你跟临渊宗的殷仙长还有这层关系呢!怎么不早说啊,早说了咱们岂不是能在这清河镇横着走……”
“小点声!”
掌柜的一巴掌把店小二拍到桌子底下,低头暗骂道:“傻子啊你,我要真是那姓殷的三舅姥爷,我还不早就制霸清河镇了?”
店小二:“???”
店小二微愣,嗓音也随之压低:“掌柜的,所以你是骗……”
掌柜又一巴掌拍上去:“说什么呢,给我注意你的用词。”
店小二边躲闪边苦笑:“掌柜的你胆子也忒大了,竟敢拿那位当挡箭牌,这要是传出去,让那位不快,他跺跺脚咱们店明日就得塌……”
“嘁,”掌柜的不以为然,“他欠我那么多,拿他的名头扯个大旗又如何?”
话虽这么说,可店小二与掌柜相处良久,透过对方微暗的眼眸,他能看出对方心底隐隐的不安和懊恼。
沉默片刻,店小二低声道:“掌柜的,这……值得吗?”掌柜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望着窗外晨曦长长地叹了一声。
“不光是我。”
掌柜轻声道:“你以为书院那帮呆子,当真画不出那两人的容貌?”
店小二愕然。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掌柜的淡淡道:“那几个呆子情商不行,可书画一道修至深处,提笔可绘山川日月。他们虽然修行不到家,但若当真竭尽全力,绘出一人容颜还是不在话下的。”
说着,他将摆设似的算盘往柜台里一扔,有些疲惫地挥袖道:“行了行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赶紧干你的活去,再偷懒小心我拿鞭子抽你。”
店小二瞅了眼掌柜背后——那里有一片晕开的深色,显然早已在与修士对峙时,被涔涔冷汗打湿。
他撇撇嘴,心道掌柜的,你也就嘴皮子厉害些。
恰好此时后门推开,有人从后堂走来,远远地便喊道:“掌柜的,店里没盐了!”
掌柜的面色顿时一黑,转过身去:“怎么会没盐?”
大厨扛着锅铲,慢悠悠晃到掌柜面前:“昨天你让我拿盐救人嘛。”
掌柜眼角微抽:“可不是证明普通的盐没用么?”
“但你也没说停啊,”厨子大大咧咧道,“所以我寻思着可能是量不够,就每个人多洒一点点……”
掌柜:“……”
掌柜:“你说的一点点,是指……”
厨子摸摸脑袋:“半斤?”
两人对视片刻,掌柜的突然快步奔向柜台,掏出算盘噼里啪啦一阵狂敲,面容隐隐狰狞。
盐在民间可是稀罕物件,尤其卧仙阁储备的是为修士做菜使用的精盐,即便比不上光华斋那种专业餐馆的盐,每斤价格也不会低。算着自家店面这一波的损失,掌柜的心在滴血。
他瞅着那算盘瞧了好一阵,似是想把算盘瞅出朵花来,可许久之后掌柜又突然泄了气,拎起算盘晃了晃,再度塞回柜台里。
“罢了,”他苦笑道,“既然盐不够,那就再买些吧。”
这份亏损他卧仙阁担得起,他许弈心里更担得起。
又或者说,在昨天那一晚,他虽然失去了真金白银,却又重获了更多无形却沉甸甸的东西。
掌柜的说不出那是什么。
只是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在庸庸碌碌的人流里,猝然闻得金花炸响,瞥见屋檐上掠过的流影。
刹那间心有所悟,如微光明于旷野。
……
郁小潭不知道他们走后,清河镇里有人几乎掀翻了天,要把他们找出来——为的自然是昨夜天空撒下的食盐。
消融血蛭算不得什么,许多修士都有对付那种道则幻化物是手段,只是血蛭数量过多,又无穷无尽,逐一灭杀实在是麻烦,性价比太低,他们懒得做。
因而昨夜食盐刚落下之时,修士们对之并不在意,只是对于“竟然有人煞费苦心,耗尽灵力,以天材地宝清除血蛭”这事感到一丝丝奇异和可笑。
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逐渐发现,情况不对。
昨晚倒在血蛭口中的百姓,竟然鲜有人丧命。
而且这些人清早醒来,非但浑身毫无失血的迹象,反而个个面色红润,身体硬朗,背起铁犁就能出去垦地。
这合理吗?
这不合理。
首先道则这种东西,属于以羸弱之躯调动天地之力。既然是天地的力量,除了用同为道则的天地之力抵消,按理来讲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那白色晶粒分明是死物,竟能消解道则,岂不是说明晶粒本身比幻化物蕴含着更丰富也更强大的天地道韵?
到这里,盐粒终于引起了一部分修士的注意——只是一部分地阶修士,因为栖霞界同样存在蕴含道韵的天材地宝,含量高自然是大宝贝,含量少的则不过尔尔,大佬们看不上眼。
不过巧合的时,这清河镇中,有两位早年结仇的修士。
本来乞巧节人多眼杂,他们并不知道对方存在。
只是到了清晨,百姓们捡了条命,皆哆嗦着跑回家,花团锦簇的长街登时变得冷冷清清,他们二人在空旷的长街两头回眸一望,登时对上了眼——好家伙,是你这厮!
随后是一场大战。
打着打着,处于劣势的一方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把自己随手搜集的盐粒往对方身上一洒……
他那强大的,御风悬空的,周身道韵萦绕、玄音嗡鸣的对手,突然像只被拔光羽毛的鸭子,“啪叽”一声往地上摔去。
把地面砸出三尺深的凹陷。
这一下摔得两个人都懵逼了,连出手那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心道我方才扔的不是师姐暗中配置的毒药么?师姐的毒功何时变得如此之强……
旋即他低头。
瞳孔剧缩。
因为掌心残留的绝对不是毒药的痕迹,而是一小搓雪白的晶粒。
这晶粒貌不惊人,竟有如此效果?
修士心中惊疑不定,这时他那摔下去的对手勉强催动灵力,再度腾空,所剩无几的道则力量凝聚全身,铁黑着脸冲他吐出几个字:“你这小……”
修士抬手一洒,仅剩的一点盐粒再度挥出。
“……啪叽。”
又是一个大坑。
……铁铁的实锤。
修界其实不乏聪明人,见这盐粒能消融水蛭那个级别的幻化物,如今又能克制开光期修士的道韵力量,那么上限在哪儿呢?
金丹?
元婴?
旋即,仅剩下的一些盐粒被小心收拢,迅速送回各大宗派,没过多久各宗门便传回消息:查,彻查,死也要把人找到带回来!
奉命彻查的修士不知道盐粒的上限究竟为何。
他们只知道得到这条命令时,多年未露面的出窍长老破关而出,双眸赤红,嗓音颤抖。
那一天浑厚的钟鸣响彻峰巅,无数隐藏大能面容严肃,后来他们给这从未见过的神奇之物起了个霸气的名字:涅灭天晶。
郁小潭坐在南行的车上,一路穿林越野。他还没意识到这东西有多强劲,在他的印象里这始终还是食盐,是用来做菜的调味料嘛。
现在令他振奋的是另一件事。
也就是出行后不久,郁小潭脑海中响起的清脆的提示音。
【嘀,系统面板升级已完成。】
【是否领取升级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