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座笙歌鼎沸的城镇陷入地狱,需要多长时间?
——只需要施术者一个掐法诀的动作。
血雨倾盆,血蛭流窜,地面上淌开殷红如小河的血流,街上欢乐的人群开始尖叫,奔逃,可逃不开几步便重重跌倒,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快速、大量失血导致的休克。
人其实是一种很脆弱的生物,尤其对于清河镇大量的普通人,失血超过三成便会陷入昏迷,继而遭遇生命危险。
而三成远远不能涵盖白修岳所需要的血量,这些凡人的血不比修士的血液灵力充裕,但胜在同样蕴含神魂,而且量大管饱。他也丝毫不在意吸血导致的后果,只是指挥血蛭狠狠地吸,吸光遇见的所有人!
远处的烟火仍在升空,近处的小桥香雾袅袅,彩灯旋转,河灯漂流,映亮的却是一片惨白的面容。
方才还热闹喧嚣的城镇刹那间归于沉寂,只剩下烟花在天空炸响,砰砰然一声接一声,不复之前的喜乐,倒似是阎王阴狠的倒计时。
河岸旁,季初晨眸光倏凉。
邪术发动的刹那,长河中浪涛奔涌,掀翻河灯,无数水蛭从河底涌出,扑向河堤两岸的人,咧开狰狞的口——
季初晨白袖一挥,势如迅雷,庞大的冰雪之气附着在剑意之上,迎上扑面而来的河浪与血蛭,“咔嚓”几声响动后,那足有一人高的浪涛竟是被凭空冻住,连同无数狰狞的细虫。
巨大的冰川在青年掌下汇聚,顺着河岸飞速蔓延,一口气冻僵了长达数十米的河流,那些来不及蹿上岸的水蛭在强大的灵流前纷纷化为冰晶,凛冽的剑意随后劈过,冰晶泯灭为粉,纷纷扬扬洒在堤岸上。
但还是不够。
远远不够。
街道上的人更多,那种从天而降的血蛭凡人根本无法抵挡,此刻每个人身上都挂了两三条,血蛭大口吮吸着新鲜的血液,将自己撑得鼓胀,一根根淡淡红线从它们背上析出,与远处的白修岳连接在一起。
整个清河镇宛如一个巨大的血网,无数血蛭为他提供能量,努力填补对方因命灯反噬而造成的亏空,代价是无数百姓的性命。
郁小潭浑身一片冰凉,即使季初晨紧紧抓住他的手,而青年的掌心源源不断传来滚烫的温度……可近在耳畔的尖叫,痛哭,哀嚎,宛如一柄柄尖刀,挑开他的肌肤,擦过他的神经,所到之处掀起一片凌迟般的剧痛。
锥心之痛。
“水蛭,水蚂蟥……”
郁小潭大脑飞速运转,有什么办法能克制这些东西?火?盐?醋?酒?
但是量呢,上哪儿去弄这样数量庞大的盐或酒?
……
光华斋里,白骏达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他难得对水蛭有少许了解,因为小时候白修岳曾经在水缸里养了一条,白骏达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凑过去想跟弟弟一起玩,结果被狠狠地吸了几口。
当时仆从便是用浓醋替他解决了问题。
是了,光华斋里肯定有盐、醋、酒这些东西,白骏达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蹿下楼:“来人啊,有人吗?”
蓝衣少年从后厨走出,诧异道:“客官,你不吃了?”
外面乱成一团,白骏达心道这他要是还能安静地坐下下饭,那简直是水蛭和白修岳一般的冷血动物。
蓝衣少年透过他紧皱的眉头,很快明白了白骏达的感受,立即道:“很抱歉,影响了客官的用餐体验,这顿饭的费用我们光华斋全免,还请您在这里稍坐片刻。”
“光华斋的驻斋长老正在探测城中情况,一旦寻到罪魁祸首,定会出手将其击杀。”
白骏达焦急道;“一点灵石而已,没啥大不了的,你们的食盐食醋储备量有多少,能救下清河镇的居民吗?”
少年愣神片刻,目光中透出几丝茫然:“什么储备量,你的意思是……”
“盐,醋,酒,都可以克制水蛭,”白骏达深吸口气,“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少年哭笑不得:“这我倒是清楚,但是第一,这些调味料我们的储量有限,不足以救治太多人,第二,城中肆虐的显然不是普通水蛭,一般的盐酒撒上也未必有用。”
白骏达恼道:“能救多少先救多少,再说有没有用,不试试怎么知道?”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白骏达的耐心几乎耗尽,他对面的少年首次收敛了微笑。对方严肃地望着白骏达,白骏达这才发现少年的眼眸并非纯黑,而是略深的棕色,这种颜色的瞳孔使他微笑时格外亲切,但仔细看去,那微笑有显得不入眼底,只浅浅地挂在唇角上。
“客官,你可知方才所吃的云雾鱼,搭配的水洛酱是由何调制而来?”
少年的嗓音很细,轻飘飘的,也像一抹高高飘荡于天际的云。
“那是光华斋包下琳浪崖,特意养殖的一种灵鱼,每年光是培育所耗灵石便不下万枚。水洛酱主要成分是这种鱼的卵,比鱼身本身更为珍贵。”
白骏达:“……你想说什么?”
少年正色道:“光华斋的一条鱼如此,其他即便调料也是亦然。我们的盐由无涯海的海水析出,光盐粒本身便带着淡淡的灵力,酒更是佳酿,便宜的一坛十几灵石,贵的一坛可卖至上千。”
说这话时,他平静地望着白骏达,可白骏达只觉得浑身泛寒。
“所以……你们不救?”白骏达低声道。
“不是不救,”少年摇头,嗓音也重新轻快起来,“我们的长老不是已经在探测情况了吗?等事情调查清楚,他们定能将清理邪修,断然不会影响光华斋在清河镇的经营。”
白骏达沉默不语。
他的嘴角紧紧绷起,生怕抑制不住,自己会冲眼前的少年大吼大叫——但其实他并没有那个立场。
从理智上讲,白骏达完全能理解对方的决定,他自己家里便是经商的,光华斋所用盐酒的成本若真是如少年所说一样高,此刻拿出来便意味着无底洞般的亏损……而且是毫无意义的亏损。
光华斋面对的是修士群体,不需要在民间收揽民心。
至于所谓的长老探测需要多久,这期间又会出现多少伤亡……那就更无法辩驳了,没有人会在明显异状的情况下贸然动手,对对手少一分了解,便意味着自身多一分危机。
说到底,光华斋在乎的只是清河镇会不会因此彻底被毁掉,从而影响他们的经营环境。
而这又是不需要担忧的,清河镇上有诸多宗门的店面,此时正接二连三地亮起防御阵法的光芒,只要这些店铺不倒,清河镇交通枢纽的位置不变,天南海北的人流便会远远不断涌向这里,死去一茬,还有更多。
这世上最珍贵的是人命,可最不值钱的也是人命。
白骏达突然觉得很无力。
他的双手紧紧攥起,数息之后又缓缓松开,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留下的只是沉重,骨头不堪重负,在耳边发出咯吱咯吱的嗡鸣。
少年侧头看了他片刻,似乎是职业本能不允许他让气氛这般尴尬下去,遂笑盈盈道:“客官是个心善的人呢,这年头说实话已经很少见了。”
明明是恭维的话,落入白骏达耳中却说不出的讽刺,一个声音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着:这就是修士?
这就是修士眼中的……百姓?
他突然很不想与少年说话,只从储物戒中掏出一把灵石放在桌上,转身便往门外走,刚走出几步——
天边突然蹿起一道火龙般的烟花。
“轰隆”一声。
比之前任意一道烟火都更加璀璨。
……
郁小潭苦思冥想时,河堤两岸已经有人的气息越来越弱,渐渐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们身上流逝,这个城镇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死亡,郁小潭知道修界的可怕,知道原文中弱肉强食的栖霞生态,他本以为自己真的做好了心理建设——
但是不行。
赤/裸/裸的杀戮摆在他面前时,郁小潭发现自己依旧会心慌得难以镇定,他在栖霞界生活了快二十年,可焦急心悸之时,脑海中浮现的依然是前世地球的影子。
他知道在那个世界上,遇到这种情况永远会有人挺身而出,化作照亮夜空的光。
这时清河镇上也亮起浅淡的光,远远近近十数个大小不一的光圈,郁小潭有些惊喜地仰头望过去,发现那是各修士店铺亮起的防御阵法。
白修岳临时引爆阵法,自然不能如周全准备那般威力巨大,所以他抛弃了血蛭的强度,换取血蛭的数量,因此这血蛭其实伤不到修士分毫,只是数量太多,一时不好处理。
白修岳要的也是如此,他只想通过吸收百姓体内的血液和神魂之力,填补自己身体的亏损。
“他们会联手处理这件事对吧?”郁小潭拉住季初晨的手,眼睛微亮,“是我关心则乱了,清河镇的修士这么多,每人负责清理一个区域的话,这些血蛭很快便能除掉……”
少年刚说到一半,季初晨突然拉住了他。
此时河灯被浪涛涌散,尽数朝着河流下游漂去,上游的光线便略显暗淡。季初晨站在微暗的光线里,目光十分复杂,低声道:“小潭,没用的。”
郁小潭剩下的话顿时僵在喉咙里,许久后才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为、为什么啊?”
“这些水蛭并非实体,而是道则幻化之物,”季初晨轻声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保住全城百姓的性命,对吗?但是那几乎毫无可能,对于这种道则幻化之物,只要消灭罪魁祸首,水蛭便会全部消失,但是流失的血气不会反哺回来,失血过多,他们必死。”
“除非……”
郁小潭焦急道:“除非怎样?”
季初晨定定地望着他,低声道:“除非在消灭罪魁祸首之前,将水蛭一一灭杀。可是小潭,你认为有哪位修士会放弃一举而毙的便利方式,反而耗费心力,去逐一消灭水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