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困扰白家老爷许久的血茧终于被破了。

薄膜撕开的刹那,血雨纷飞,在场人恍惚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旋即血茧如气球飞快鼓胀,“砰”一声炸裂,浓稠的血水顺着血茧根部蔓延开来,几乎铺满整个院落的地面。

白家老爷眼疾手快,接住血茧炸裂后从天而降的夫人。他胖乎乎的指尖止不住地颤,面上表情似笑似哭,却最终一言未发,只无限怜爱地摸了摸自家夫人干瘦的面颊。

在血茧中待了大半年,此刻白夫人瘦削得像个人干,鹳骨高高隆起,面上没有丝毫血色。白家老爷求助地看向王伯:“仙长……”

“没事儿,”王伯挥挥手,“只是看上去瘦弱,心脉和一口精气神却保住了,只要安心调养些时日,恐怕身子能比之前还健朗些。”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你没少给血茧喂东西吧?那小树妖也不错,设下的防护十分有力,如果没有这些防护和滋养,老夫此刻也没法这般干脆利落地解决这东西。”

白家老爷大喜,赶忙连声道谢。

王伯摸着下巴,又思索道:“其实这血茧并不难破,即便是普通人,若是有相克之物,又知道破解之法,也可以迅速破除……”

他说着说着,嗓音却渐渐弱了下去。

归根结底,关键在知不知道“破解之法”上。

若是他没认错,这歹毒的手段早期被称为“血祀燃灯”,即以血亲的鲜血与魂魄为灯油,在自己胸口点燃一抹命灯,汲取灵力、精魄不断滋养己身,命灯不灭,祀者不死。

这只是前期的手段,修此邪术者还会不断以其他血液供养此灯,直到灯芯渐渐脱离血种。那时就是血亲“灯枯油尽”的时刻了,而即便血亲死亡,施术者也能依靠其他办法,令命灯长燃。

王伯支着下巴,若有所思。

另一边,白家老爷让下仆送夫人回屋歇息,又叮嘱找几个郎中开几副滋补的药。做完这些后,救下夫人的兴奋也逐渐褪去,他又想起了王伯所说的施术之人。

白修岳,他疼爱的小儿子。

白家老爷的面色再度变得灰败,周身也充满深深的无力感,沉默许久,他苦笑着冲王伯躬了躬身子:“让仙师见笑了,我这父亲……是不是做的很不称职啊。”

王伯抬眼瞄他,沉思片刻后道:“你倒也不必感伤,若是我猜的没错,白修岳从一开始便不是你们白家的儿子。”

白家老爷:“???”

白家老爷毕竟是凡人,入耳后第一反应是“夫人给我戴了顶有颜色的帽子”,他颤了一下,旋即连连否认道:“不可能不可能,仙长有所不知,我与夫人从小青梅竹马,感情极为深厚……”

王伯哭笑不得:“我并非说你的夫人与旁人有染。我的意思是……你的孩子早在出生时,便被一邪祟占据了神魂。”

白家老爷顿时呆住。

他一点点地颤了起来:“仙长是、是说……”

“没错,”王伯点点头,“真正的白修岳早在娘胎里便死了,生下来的只是邪祟的寄宿体。”

其实他悄悄偷换了个概念。

夺舍也分为许多种类,有人附上已死之人的躯壳,有人夺取新生儿降世的机会,有人重生后亦心怀良善,也有人机关算尽、不择手段,只为在世上多苟延残喘几年。

王伯不想对白家老爷说那么多,便干脆说占据白修岳身体的是“邪祟”。

白家老爷更加悲伤,也心中的负罪感和愧疚感也稍稍降低了些。他垂首许久,再抬头时眸中含着水光:“仙长说我儿未出生便已身死,可我曾听小儿喃喃自语,似是在与另一个无形之人对话……”

“自欺欺人罢了。”王伯眸光泛凉。

自欺欺人?

白家老爷不懂,刚要追问,院中尚未完全消散的血水突然发生异变,如天火燃起,血水沸腾,咕噜咕噜的水泡在院中次第炸开,整个院落刹那间滚如岩浆!

白家老爷仓皇躲避,余光突然瞥见王伯也狼狈地左蹦右跳——拖着那条拖后腿的右腿。

见他望过来,王伯没好气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走!这里的血水很快便会消散,但是在那之前若是沾上,少说也得大病一场!”

两人抱头鼠窜,“仙长”也没有仙长的风范,白家老爷一边落荒而逃,一边气喘吁吁:“仙长,这、这是怎的了……”

“废、咳咳、废话,”王伯也喘着粗气,“那邪祟多半还没将邪术修至深处,咱们毁了血茧,破了他的命灯,他现下应该正遭受反噬……哎呀不对,坏了坏了!”

白家老爷吓了一跳:“怎讲?”

“遭受反噬,他此刻定不好过……”

王伯眉头紧锁:“想弥补这种神魂亏损,以这邪术的路子,多半会需要鲜血,许多许多的鲜血……”

只是不知道那修术之人现下正在何方?

若是如白家老爷所说,在高门大派里修行,有各色高人大能守着,那还好些。

可如果不在……

王伯心中惴惴,右眼皮抽个不停,心道不会这么倒霉吧。郁小潭回到餐馆以来,自己的运气明明变好了,好到自己都惊诧的地步啊。

……他并不知道,所谓的运气变好,只不过是季初晨的气运与其正负抵消,维持平衡罢了。

……

清河镇。

穿行于人群之中布阵的白修岳,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抽痛。

仿佛有什么扎进他的心脏,大口大口贪婪地吞咽着他一身血脉灵力,这种感觉白修岳太熟悉了,这不正是他吸取其他人灵力血脉的样子吗?

只是这次,他成了被吸走力量的那一方。

剧痛感让白修岳扭曲了面庞,宋老在他耳边惊叫:“反噬,是反噬!你布下的血种被人破解了!”

擦,白修岳痛苦地滑倒在地,心想宋老你是什么品种的乌鸦嘴啊,刚说灵种可能有问题,这问题便来了,坐灵梭都不带这么快的。

邪术反噬何其痛苦,短短几个瞬息,白修岳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大口喘息道:“宋、宋老,现在怎么办?”

苍老的声音沉默片刻,无奈道:“必须想办法把这股力量补充回来。你的修为大部分依赖于这股力量,现在抽空,修为必定倒退。”

白修岳面露狠色:“怎么补充?”

宋老未再说话,只是白修岳的视野中隐约呈现无数血红细线,密密麻麻顺着他来路的方向一路延伸——那是他布下的大阵,即便尚未完成,却也缚住了十里长街。

无数人有说有笑地走在街上,烟火璀璨,花灯流转。

一道血芒在白修岳眼底闪过。

恰在此时,一对年轻的夫妇走过他身边,见这“孩子”额角冷汗涔涔,还以为是患有什么疾病,好心地走上前:“孩子,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一道血丝缠上他们伸出的手。

白修岳抬起头。

脸色苍白如雪,嘴唇殷红似血,冲骤然惊恐尖叫的夫妇咧了咧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

尖叫声响起之前,白骏达正坐在光华斋里享受美食。

光华斋上菜的速度很快,白骏达没等多久,方才那少年便给他端来一盘鱼肉。

简单的煎炒,不知用什么调制的酱料在上面反复浇汁,至少白骏达是这么感觉的,由于酱料的量极大,因为能流出浓稠的汁液。

那酱料十分神奇,味道与郁小潭手中的酱油截然不同。郁小潭的酱油是鲜,是咸,是浓郁的口感与味蕾极致刺激的交融,眼前的酱料却是淡金色,入口如高山饮雪,细品之下才隐隐感到一股浅丝丝,冰润润的甜味。

还有那鱼,肉质洁白细腻,纹理清晰可见,酱料竟无法将其染上色泽,只是顺着纹理浅浅地渗了一层,看起来像是素白大地上流淌的金色河流。

不过要说惊奇,那还是入口的味道。

白骏达简直惊呆了,这看上去分明是一块鱼肉,吃起来却有种嫩豆腐般的软滑口感,夹起的肉入口即融,化作一团热流,极致柔软却又不容拒绝地包裹他全身。

跟郁小潭混得久了,白骏达对菜品也有了更深的认识,他隐约察觉了酱汁清淡的作用:作为鱼肉的陪衬,烘托食材软嫩的极致口感,如果说鱼肉是柔弱无骨的仙子,酱汁便是一片片洁白的羽毛,托着她缓缓飘上云端。

说实话,真的挺好吃。

白骏达呼噜呼噜开吃,不知为何,吃着吃着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不再狼吞虎咽,而是小口小口慢慢地嚼。

鱼肉充盈的灵力和圣洁的气息仿佛在洗涤他的心灵。

充盈的灵气在体内回荡,犹如朝霞洒下万丈金光,白骏达美滋滋地想不愧是千百年的老字号,这菜品味道真是不错呀,虽然效果上比郁小潭的差了点……突然,远处响起一串惊叫。

犹如闷雷轰顶。

其实光华斋的阁楼虽是露天,阁外却设置了阵法,不是完全的隔音符,而是一定程度上阻隔城镇中心的嘈杂声音,给客官以超脱世外的享受。

但那串尖叫多半是太惊恐也太凄厉,以至于如一支利箭穿透屏障径直刺穿白骏达的耳膜,鲜软鱼肉带给他的极致体验刹那间被戳破,托着他的片片白羽骤然暗淡,让白小胖子顿时脱离菜品打造的奇妙意境,再度跌回这凡间。

他皱眉朝窗外望去,却见阴云遮月,好端端的天气突然刮起一股邪风,片刻后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暗红色的雨,无声无息,却恍若利刃,冲无数沉浸在佳节喜悦之中的人当头落下——不,那不是雨,白骏达以修士的眼力赫然发现,天空中落下的竟是一段段红色血丝,落下的过程中化水蛭,露出狰狞的口器!

白骏达几乎吓蒙了。

他哪里见过这种大场面啊,漫天掉落的水蛭令人遍体生寒,寒意之余一种头皮发麻的战栗感涌上脑袋,几滴“雨点”刚好从他面前滑落,差点落在白骏达面上——却又被光华斋的防御阵法弹飞。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白骏达连滚带爬地远离了窗户,胆颤心寒,“天上掉下来那是虫子吗,有人入侵清河镇?”

光华斋的少年训练有素,面对这种场景仍能以镇定的口吻道:“客人放心,我们使用的防御阵出自云海宗阵道大师流云仙尊之手,这点程度的攻击远不足以影响光华斋,我们已经派人去调查异变的原因,还请您先安心用餐。”

用个屁的餐啊,白骏达想起刚才看见的场景,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

乞巧佳节,城中聚集的百姓上千,这样一场雨落下来……

白骏达简直没法想象那后果。

可接二连三的惨叫声正从不远处响起,飞速蔓延到全镇,此起彼伏嗓音凄厉,这座美丽的小城尚未来得及接引牛郎织女,却在邪术的掌控下染尽血色,悄然化为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