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青不对劲,很不对劲。
车允文的心悄无声息地沉下去,即使在走出万兽阁的大门后,少年的笑靥一如既往,他看在眼里,心里却隐隐作痛。
有血契存在,他隐约能触摸到琼青的感受,在对方欢快的笑声背后,那种细微的、刺痛他的感情是……
悲伤。
车允文沉思许久,目光一直紧紧落在跑在前面的少年身上。
花灯彩光之下,琼青正从街边一小贩手里买冰糖葫芦,对方说五个铜板,琼青学着偶然看到的其他人杀价的模样:“太贵了,两个半吧。”
开口砍一半,小贩倏地一惊。
看着是个不经事的少年,没想到是个行家啊。
他试探道:“四个铜板?”
琼青摇头:“不行,最多三个。”
两个人有来有回地杀了半天,琼青咬住三个铜板的价格不松口,最终小贩无奈地应了他,琼青遂喜笑颜开,掏钱付账。
随手一掏,都是灵石和碎银。
碎银也就罢了,光灿灿的灵石看得小贩发懵,心中大喊你们都这么有钱了,还计较一个铜板做什么啊!
琼青将碎银递过去,眉开眼笑道:“找钱吧。”
小贩:“……”
小贩神情古怪:“找、找不开……”
最终琼青将整个冰糖葫芦摊都买了下来,举着稻草棒兴高采烈,招摇过市,有孩童跑过他便送一根,一串串冰糖葫芦很快发完,最终只剩下两个。
琼青和车允文一人一根,拿在手中。
烟火照耀下,糖浆的外壳晶莹透亮,糖球也不只有山楂,而是海棠果、麻山药、核桃仁等串成一串,酸中带甜,甜中有酸,虽不比郁小潭的菜肴美味,可在这样人声鼎沸的场景下,搭配着彩灯和烟火,糖球入口,也别有一番味道。
琼青边走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旁边车允文默默吃完冰糖葫芦,一根木签掐在掌心,突然开口道:“琼青,咱们去万兽阁把那只妖植买下吧。”
琼青疑惑地回过头:“妖植?主人,为什么要买妖植,你有我还不够吗?”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车允文忙挥手,苦笑道,“我只是感觉……你自从见了那妖植,便很不开心。”
彩灯环绕下,少年的眸光倏地闪了一下。
接着他仿若无事地转过头去:“哎呀,又是血契?早知道就不整这东西了,这一路上,让主人你担心了吧。”
车允文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拉住琼青的手,动作让琼青愣了一瞬——一直以来都是琼青主动拉他的手,这还是鲜少的,车允文主动拉他的情况。
他们来到一个深远的小巷,避开主街上流水般来往的人流。
只是一街之隔,这小巷却安静了许多,车允文甚至能听到琼青浅浅的呼吸,仿若近在耳畔。
他定了定神,低声道:“如果不是同为妖植,你不愿它在万兽阁受冷落,又是为何……”
为何伤心难过?
小巷中夜风掠过,拂过二人面颊。
沉默许久,琼青轻轻地叹了一声。
“我们对同类没有那么强的同理心,何况妖植也算是玄兽中的异类。”
而且说句实话,那妖植虽被冷落,但御兽门的修士在灵兽养殖方面自有一套健全的体系,小树苗在他们的照顾下,其实比孤零零落在山野之间要好,至少不会被其他强大的存在杀死。妖植稀少,在阁里展出一段时间,早晚会被契合的木系修士,带回去好生养着。
少年唇角轻轻勾了一下。
似是微笑,可眼角却是微微耷拉的,他面上再度浮现妖异的藤蔓纹路,在乞巧的彩灯中显得明媚又艳丽。
“主要是想起了自己吧……”
琼青微微抬头,避开车允文的目光,望向天空:“木讷是妖植的共性,就像我的悟性远远低于人族一样,我们只有靠积年累月的苦修,才能勉强达到这样的修为,人族才是这天地的宠儿。”
木讷?
车允文疑惑地望着他:“不会的琼青,你一点也不木讷。”
反而甚是活泼可爱。
琼青展颜一笑,眸中火光摇曳:“那是我在努力改变啊。”
只会木讷的树妖,怎么能讨人喜欢?
数千年前便是,前主人是大乘期的修士,座下弟子、收服的玄兽数量众多,琼青犹记得那年主人出行,百众跟随,声势浩大,只有他孤独地留在府邸中,秘境关闭的瞬间,瞥见人群御风而走的背影,如潮水浩浩汤汤。
那么多人,那么多熟悉或陌生的身影。
为什么被留下看守府邸的……偏偏是他琼青呢?
临行前,主人说很快会回来,所以年少的树妖一直守在府邸前等待。
秘境中没有四季更迭,没有人欢马叫,连时间的意义都在消融,琼青等啊等,从天明等到日落,又从月上柳梢等到朝霞万丈。
青虹秘境封闭数千年,他便在秘境中等待了数千年。
有时实在感到寂寞,琼青会蜷缩着睡上一觉。
并非如今的睡眠,树妖本体的沉睡一次可以达到上百年,他总是对自己说,也许醒来就可以听到主人回家的呼唤,可每一次的呼唤都是梦境,长梦苏醒,只余悲凉。
大乘期修士,并非只有一处府邸。
琼青心想,或许他是被抛弃了,被……遗忘了。
是啊,谁会记得一个木讷,无趣,没什么存在感的树妖呢?
如果要外出游玩,当然要带那些嘴甜讨喜的手下,如果要打架,也要带最强的弟子,琼青不够可爱也不够强,所以被抛下的是他,只是他。
“所以我想,我要变得可爱,变得开朗活泼,又强大。”
琼青的嗓音很轻,飘荡在夜空下。
远处烟火升腾,金菊璀璨,落下时如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
少年还想说些什么,可突然车允文张开双臂拥抱了他。青年的身形要高大些,胸膛也火热,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近在耳侧,琼青鲜少地恍惚了一下。
“我不会抛弃你,也不会让你等那么久。”
车允文嗓音微哑,隐隐带一丝哽咽:“永远不会,所以不活泼不强大也不要紧,你是琼青啊。”
片刻的沉默。
旋即是琼青带着笑意的声音:“主人,我还没哭呢,你这么紧张……”
虽然是笑,尾音却在颤抖,说了几句便说不下去了,少年缩在车允文怀里,悄悄合上微酸的眼睛。
前所未有的心安。
虽然没想向车允文要什么承诺,可在对方说出“永远不会抛弃他”的一瞬间,琼青感觉自己心口悄悄颤了一下。
秘境中漫长而寂寞的等待在这一刻终于离开,他真切地走出秘境,踏在如故却也全新的大地上,悬着的心如小船驶入港湾,湾头明灯高照,散发暖暖光晕。
……
与此同时,有一个人很不开心。
白骏达简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过是被路边小吃摊的香味吸引了一下,怎么一转身所有人都不见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满心以为其他几人见他走散,会回头寻他,结果等啊等啊等得黄花菜都凉了,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白骏达:悲伤辣么大jpg
他不知道郁小潭等人也分成两波,还都以为他跟在对方的队伍里。夜色愈深,白小胖子只得委屈巴巴地抱紧自己,欲哭无泪地想亏了,亏大发了。
自己为郁小潭过关斩将浴血奋战,郁小潭那丫的见色忘义,真真是世道沦落,人心不古……
咕噜。
肚子隐隐地叫了一声,白骏达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
刹那间,巨大的悲愤化作食欲,他摸了摸怀里揣的灵石,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既然没人搭理他,他就自己下馆子去!
下馆子的念头一起,登时如野草在白骏达脑海里疯长。此处不似洛镇位置偏移,经贸都更为发达,洛镇上除郁家餐馆外只有孙慕寒一个半吊子茶馆与灵食沾点边,这里却有好几家出售灵食的餐馆。
尤其是一路朝北走时,白骏达瞅见远处搞搞悬挂的牌匾。
“光华斋”三个金色大字,即便在花灯与烟火中也格外显眼,俨然有居高临下,俯瞰清河镇的架势。
白骏达很早便听说过光华斋的名头。
既然有机会,为何不品尝一下?
看看他们郁家餐馆的菜品,比起这所谓的“天下第一”餐馆有什么差别。
……
郁小潭与季初晨正挤在河岸上看河灯。
护城河在城外温柔地绕过一道弧,几条分支被圈进了城中,此时数条花船灯火通明,靡靡之乐响彻河畔,无数河灯顺着河流漂流而下,浅红深绿,百花莹莹,烛火在花心摇曳,映亮放灯之人温柔的面颊。
河灯又名“荷灯”,最常见的便是荷花的形状,最早是用于悼念亲人,超度水魂,后来渐渐演变为对美好生活的祝愿。尤其是乞巧这样的节日,无数少女微红着面颊,将对心上人的祝福写上花灯,任其顺水漂流,流向充满期待的未来。
顺着河岸一路走下去,河灯连成一串灿烂的萤火,缓缓伴在他们身旁。河边没有街区那么多彩灯,光线稍显暗淡,但这里聚会的男男女女更多,此刻郁小潭在河边走过,入眼尽是相互依偎的身影。
搞得他都有些别扭了。
挡着微微发烫的面颊,郁小潭加快步伐,他耳中突然飘来一声女子惊叫:“哎呀。”
旋即是男子清亮的嗓音:“怎的了,快给我看看——没事,是只水蚂蝗,别怕,拍拍就掉了……”
郁小潭微微一愣。
水蚂蝗,那不就是水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