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到这个时候,绝大多数比斗已经结束了。
眼见着天色渐暗,尚未辟谷的弟子们也感到一阵肚饿,按理讲他们应该掏出干粮和水,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啃,可不远处飘来的味道实在太香了,香得人口水直流,这他妈让人怎么啃得下干粮?
而且今日是新鲜出炉的饭菜,香味比起昨日用灵火加热的饭菜更上一层楼。
白骏达几人狼吞虎咽之时,在山下提前吃好的郁小潭和琼青已经开始叫卖:“盒饭,香喷喷的盒饭啦——”
“咕咚。”
无数人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终于有弟子忍不住了:“师父,咱们买一份尝尝吧?”
长老正拼命按捺腹中的馋虫,勉强绷住脸:“买什么买,你知道灵石有多难获取吗?咱们家灵石是攒着给你娶道侣的,等将来你……”
远远地,少年清亮的声线飘来:“只有一百份,先到先得哦!”
那弟子更加焦虑难耐,小声道:“道侣什么的还没影呢,考虑那么远做什么?我今天打赢了,师父你就当奖励奖励我呗?”
“……”
长老脸色绷得更紧,眼角一抽一抽地跳,“才第一场罢了,不许得意,等……”
“只剩五十份啦!”
擦!
长老当场气得甩了袖子,怎么能卖这么快,不就是份盒饭吗,这合理吗?
这群人是饿死鬼投胎,上辈子没吃过饭吗?
弟子委屈巴巴,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抓住长老衣袖:“师父……”
长老拼命憋住:“不得多嘴,我们带了足够的干……”
“买盒饭赠送免费汤水哦,新鲜灵材烹饪而成的,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快来给自己补一补吧!”
长老:“……”
长老憋不住了。
因为郁小潭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大坛子汤,打开盖子的一刹那,灵食特有的鲜香刹那间弥漫了整个战场。
乌压压的人群停滞片刻,突然如沸水入油,开始往郁小潭的方向疯狂攒挤,长老在旁侧看得头皮发麻,忙一脚踢在自家弟子屁股上:“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师长的态度转变太快,弟子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道:“去哪儿?”
长老恨铁不成钢:“去买盒饭啊!”
“哦……哦?”弟子眼睛一亮,“师父你终于想通了!刚才不是还说,咱们带了足够的干粮吗?”
长老:“……”
长老看着眼前傻乐的徒弟,突然感觉这小子也忒烦人了些,遂捋着胡须不咸不淡道:“本来想买两份,老夫突然感觉这样实在过于奢侈,不如就只买一份吧,我吃饭,你喝汤。”
弟子:“???”
……
也有个别人的比斗尚未结束,譬如战台东北角的一处。
台上作战的两人一个出自玄光谷,一个来自庄伟宗。
前者的宗门是一个另类的世家,对外只招媳、婿,不招弟子。这样门中皆是一家人,又自称具有玄武血脉,他们的功法特征十分鲜明:运转灵力后,周身会出现一个坚硬无比的半透明灵膜,看上去像是乌龟背着硕大的壳,虽然丑不拉几,防御力却十分强劲。
后者的庄伟宗更是奇葩,弟子入门需得在某一个方面做到极致。这个极致的范围极广,既包括身法最快、攻击最强,也包括记忆力最好、知识最渊博等。
这个宗门出来的弟子像一个迷,因为没人知道他们做到极致的究竟是哪一点,在各项大比中经常会给人以惊喜……但有时也会给人惊吓,譬如有次曝光出来,他们某个弟子能入门是因为耳屎掏得极致的干净……
这两人各有亮点,所以裁判和台下观众们都抱有极高的期待。
却没想一声令下后,比斗开始,玄光谷弟子飞快地凝聚出防御“龟壳”,庄伟宗弟子则一声不吭地趴在地上,灵力运转全身,肌肤呈现岩石般的灰色……然后双方停在战台两端,不动了。
裁判:“???”
观众:“???”
台上两人安静了一炷香的时间,中间几乎分割出一条泾渭分明的“三八线”,又过了一会儿,玄光谷的弟子忍不住了,小声道:“喂,你怎么不攻过来?”
庄伟宗的弟子如磐石般蜷缩在地,也纳闷道:“你又为什么不攻过来啊?”
玄光谷弟子沉默片刻,小声道:“我刚学会防御术,还没学攻击术法……”
庄伟宗弟子也陷入沉默,许久后一言难尽道:“我之所以被选入宗,就是因为超能抗揍……”
裁判:“……”
裁判绝望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主持的竟是这样一场比赛,一时在旁边看得昏昏欲睡,呵欠连天,台下观众也失望不已,纷纷转移目标。
玄光谷弟子都快哭了:“你不打我,你怎么赢?”
庄伟宗弟子也委屈得要命:“师父说我身为土木双灵根,天生具有磐石之象,就应该把优势发挥到极致。到时候对方打不动我,灵力耗尽后自然就会认输……”
玄光谷弟子:“……”
玄光谷弟子:“说出来怕你不信,我苦练玄武防御式的时候,父亲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风萧萧兮,两人遥遥对视,突然心生同命相连、英雄相惜的感慨之情。
但比斗还是要比。
两个不会攻击术法的人,在台上用庄稼汉的拳脚把式互相对轰,偏偏对方又点满了防御点,那点攻击落到对方身上就跟挠痒痒一样。
裁判在旁边看着看着,突然有些怀疑人生: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
我还是不是金丹大佬,为什么要在这里看这样一场浪费人生的比斗?
可是就算裁判把自己顿悟成一个哲学家,他也没办法离开这座阵台,因为新人大比的规矩是出窍大能定好的,最多四个时辰,一分一秒都不能少,他即使早猜到了结局,也得在这儿看满四个时辰。
正当裁判心如死灰之时,郁小潭盒饭的香味飘来了。
犹如一片黑暗的世界中,突然亮起一道光。
裁判登时来了精神。
他没离开战台,但他从郁小潭手中买了一份盒饭,坐在旁边痛痛快快地吃了起来。香,太香了,青椒酥脆,茄子软糯,柔滑的土豆泥入口如丝绸般润滑,甜丝丝的,一点点渗到心底。
蕴藏在饭菜中灵力,进入口腔,进入胸腹,鲜味暖意和热血沸腾的灵力充盈感刹那间袭来,裁判扒一大口米饭,又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碗汤,鱼汤洋溢着特有的鲜美气息,紫菜则将这股鲜味更提升了一个高度,甘旨肥浓,余味无穷。
裁判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太好吃了,天下怎能有这么好吃的饭菜?
裁判迈入金丹多年,进入辟谷也有十余载时光,这十几年间除了一些丹药和灵物,他几乎从未饮水饮食。
可郁小潭所做饭菜入口的刹那,裁判突然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其实快活和幸福很简单,不需要大富大贵,也不需要北斗之尊,只要一顿热腾腾的饱饭。无论什么修为,什么地位,这就是天地间最本质的快乐。
一股顿悟之感突然萦绕在裁判心头。
恍惚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身体内的瓶颈悄悄松动,停滞许久的修为朝前缓慢而不容拒绝地推动了一分——只是极小的一分,郁小潭有意控制了盒饭中灵材的使用量,还不足以让一位金丹突破。
但即使是极小的进步,也让裁判欣喜若狂。
台上两名弟子就更难受了,裁判就守在他们旁边,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那裁判吃到了美味,顿时也不讲究什么仙人仪态,呼噜呼噜一顿狼吞虎咽,咀嚼的声音传入少年耳中,登时让他们口水直流,胃里响如雷鸣。
如果有的选,谁愿意在台上干耗四个时辰?
何况是尚未辟谷的年轻弟子。
玄光谷弟子微恼:“那什么……前辈,你这样会影响我们比斗的。”
裁判头也不抬:“哦,是吗,那你们的定力也太差了些。”
说话间,他又咽下几块腊肠,长舒了口气。腊肠肥美,熏制特有的咸香和柔软的鸡蛋混合在一起,极致的口感令人根本拿不下嘴。
裁判都懒得管台上两人了,反正这俩家伙也打不出伤害,他身为裁判,主要任务只有两点:保证比斗的公平性,以及尽可能保护比斗双方的性命。
至于能否在赛场旁吃饭……没有明文规定不能,那就是可以啊。
裁判眯缝着眼睛,在心底悄悄为自己点了个赞。
台上的两位少年见状,更加把持不住,玄光谷的弟子冲对面喊:“喂,要不然你认输吧,我请你吃盒饭,如何?”
庄伟宗的少年眉头微皱:“为什么不是你认输?”
玄光谷弟子道:“虽然这么说很抱歉……但是你看起来,不像是很有钱的样子。”
庄伟宗弟子:“……”
还真让对方说中了。
庄伟宗素来广收弟子,只看资质,不限门槛,此刻这位土木双灵根的少年便是他们从民间寻来的,毫无背景,也无积蓄,虽说前景尚算光明,但此刻却是切切实实的穷小子一个。
庄伟宗弟子正犹豫,腹中突然传出一串鲜明的“咕嘟”声。
他面上一红,猛地垂下头,思索许久后小声道:“一盒不够,我要吃……三盒。”
玄光谷弟子爽快道:“可以。”
一场原本要拖到夜里的比斗,这样就提前结束了。结束比斗的两个少年跳下战台,什么都顾不上,飞一般地蹿去买盒饭——竟还真让他们买到了最后几份。
两人捧着盒饭大快朵颐,一时无论成功的肉痛,或是认输的郁闷,都在蛋炒腊肠的香味中渐渐消匿,甚至当他们抬眸对视,望见对方眸中干净清澈的自己的影子,那种英雄相惜的情感再度涌上心头,都感觉对方顺眼了许多。
少年人的心终究纯粹,还不像很多青年、中年人那般老谋深算,有点小心思,也藏不了多久。
玄光谷少年一边吃,一边悄悄抬眼瞄旁边的对手,对方的碎发在风中轻扬,乌黑又泛着微光。
半晌之后,他突然小声道:“其实你刚才不该认输。”
“如果你能走下去,赢下更多比斗,甚至拿到名次,且不说新人大比的丰厚奖励,你的宗门也一定会对你更加重视,日后能得到更多资源。”
……远不是几份盒饭能相比的。
“哦,无所谓了,盒饭很好吃啊。”庄伟宗弟子挥挥手,大大咧咧道,“你就帮我比下去吧,反正咱们的功法天赋性质相似。”
“你若是能拿下大比第一,那就相当于我拿了第一,还省了我挨打的功夫,想来也不错。”
玄光谷弟子:“……”
听见“省了挨打的功夫”几个字,玄光谷弟子突然有些牙疼,一时也分辨不清眼前这人是真的毫无心机,还是大智若愚。
他盯着对方望了一会儿,闻着土豆泥清新的香气,突然又莞尔了。
“行,我会帮你比下去的。”
玄光谷弟子伸出手,冲对面端着盒饭的短发少年伸出手,粲然一笑:“交个朋友吧,我叫程宏,你叫什么名字?”
……
所以说美食可以消融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提升人民的幸福感和获得感,这话完全是正确的。
以往比斗结束,输家怀恨在心的不在少数,三观较正的憋足了劲,想着在日后的宗门大比上一雪前耻,三观不那么正的就已经开始想歪主意了,在场上千新人修士,其中有半成压根走不出这片山林。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郁小潭拉了过去,那边季初晨等人吃好晚饭,见盒饭所剩无几,又拿出腊肠和蛋糕开始售卖——白天等+看白骏达的比斗,他们完全忘了身上还背着售卖的任务……
不过还好,此时凑在郁小潭旁边,那些没买到盒饭的人退而求其次,也乐意采购一些腊肠或是蛋糕,季初晨几人的生意异常火爆,没过多会儿便卖光了预计一天的售量。
盒饭和腊肠卖的都很便宜,郁小潭考虑到此地有很多中小宗门,遂将价格压得很低,反正他的最终目的是宣传餐馆嘛。
而随着这一场售卖,无数人将“郁家餐馆”四个字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不单单是因为饭菜很香。
新人大比本就有特殊的纪念意义,有些小型宗门身上余钱不多,咬咬牙几个人一起凑一份盒饭,就着干粮分而食之。
越是小型的宗门,门内人数越少,彼此间的关系越是紧密,就像地球上一家人出门游玩,偶然发现一种美味却略显奢侈的雪糕,大家买来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嘻嘻哈哈地抢来抢去,等到许多年后他们依旧会记得这一刻,记得那种窘迫却快乐的感觉,这根名为“郁家餐馆”的“雪糕”也会在他们脑海中扎根。
那是一种越回忆越美味,直到让人感慨伤怀的味道。
只是场中人毕竟很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譬如此刻坐在一旁角落里肯干粮的薛朗。
少年骂骂咧咧地咬下一块硬馒头,馒头噎在口中,怎么都咽不下去——因为空气中全他妈是盒饭的香味啊,那些买了盒饭的人哪里肯等,盘腿一坐就美滋滋地吃了起来,香味朝四面八方飘荡,无孔不入地包围了他。
硬嚼几下,薛朗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他怒不可遏地将馒头吐掉,伸手抓过旁边小厮的衣襟:“你,现在下山去给我买一份光华斋的灵食,半个时辰内我要看到它!”
小厮吓得腿都软了,忙跪在地上磕头:“少、少爷,这附近哪有什么光华斋啊?”
光华斋那种大型餐馆,素来只在重点城镇和交通密集区设立分斋,这届新人大比选取的位置较为偏僻,小厮心里估摸着如果要去最近的大城镇,飞梭的动力费也得十来块灵石,够买十几份盒饭了,实在不划算。
薛朗黑着脸沉默片刻,突然阴森森地笑了。
“没事,你去,不必在乎路费。”
他面上神情古怪而扭曲,眸中却又泛起一丝微光:“去了光华斋,给我买一份上好的灵食,然后问问有没有做废的边角料,什么都行,打包收一些。”
“再去天宝阁订制一千份饭盒,模样要漂亮,贵气逼人的那种——动作要快。”
小厮迟疑:“少爷,你的意思是……”
薛朗咧嘴笑了几下,拿起馒头又啃了一口,边恶狠狠地嚼边含糊不清道:“就他郁小潭能卖盒饭,我不能卖吗?”
其实薛朗对郁小潭早就没性趣了,天下美男那么多,情场老手怎么可能在一颗树上吊死,风怡楼、春衫阁漂亮识趣的小少年数不胜数,个个嘴甜说话又好听,不比郁小潭可爱得多。
他所记恨的,不过是郁小潭拒绝了自己,又拒绝了李师兄,让他在师兄面前没面子而已。
薛朗打探过郁小潭家里的情况,知道他家里只剩一个小草屋,一个瘸腿的死老头子,所以他才会让父亲把郁小潭赶下山。
在他心里一直以为,郁小潭下山后过的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苦日子,说不准天天窝在漏雨的草屋里以泪洗面,做梦都在后悔当初没接过他薛朗递出的橄榄枝。
等过些时日,薛朗还计划着往洛镇走一趟,想象着郁小潭会不会痛哭流涕地抓住他的衣角,跪求自己收了他?
这事让薛朗想想就爽。
甚至在想象中,他十分为难,是应该揽着几个风怡楼的漂亮少年,不屑地将郁小潭一脚踢进泥坑里,还是应该勉为其难跟这人春风一度,然后翻脸不认人依旧把他踢进泥坑里?
后来薛朗觉得两种他都割舍不下,要不都办了吧,嘿嘿嘿嘿。
结果还没等他抽空去一趟洛镇,反而在新人大比的集市上看见了郁小潭。
——没有丝毫饱经风霜的模样,反而面色红润,被人养得极好。
能修行了,成灵厨了,灵食盒饭还卖得如此火热,眼瞅着未来不可限量。
薛朗的美梦被彻底推翻,他怎么咂摸怎么不是滋味,这他娘的,郁小潭下山后日子反而过的更好了?
凭什么!
肯定是出卖身体,傍了修仙大佬的大腿……看看他身边那几位吧,两个身强体壮的青年修士也就罢了,连个胖子他都愿意。薛朗越想越火大,自己还不比一个死胖子强?
总之无论如何,看见郁小潭好过,他就烦躁。
薛朗决定也做盒饭,光华斋的名头不比个落魄山庄响亮得多?他要将“薛式盒饭”打造得最精准也最完美,只要人人都买他的盒饭,郁小潭的盒饭就只能烂在山里!
“哈哈哈哈。”
幻想着郁小潭手中成堆盒饭烂掉的场景,薛朗在心底狂笑。
——郁小潭啊郁小潭,小爷今天就让你血本无归,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坏薛爷爷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