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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流水般过去了十天。
东方斐这些日子尽量地让自己忙了起来, 他也确实很忙,经常一夜一夜的不休息。
每天定时定点去为烟逐鹤疗伤,而后指导这些小弟子们的课业, 而仙界自白霜仙尊倒下后便一直处于无主的混乱状态,众人多次来请东方斐重任仙门之主来重振纲纪,言辞恳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断缠之,以往东方斐都是婉言谢绝,而这次从回来后他却松了口, 接下了修真界这个烂摊子,每日忙着处理公务。
他几乎将自己的时间全部占满,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闲。
青敖几次想要问北雪沉的下落, 还有那个突然出现又不见的云鸦师兄的下落,却都被他三言两语带了过去。
烟逐鹤身体好了些之后几次想要找他叙旧下棋,却发现连他的影子都扯不住。
终于某天,他忍不住了, 深夜冲进了书房,堵到了正在看公文的东方斐,面容严肃, “阿斐, 我必须要找你谈谈了!”
彼时东方斐正在看简清嵘呈上来的折子, 说点波城的虎头帮实为步云霜的走卒,替步云霜卖命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问他如何处理。闻言抬眸,看到是烟逐鹤后目光温了温, “何事?你说便好, 我听着。”手持朱笔在折子上写了批语,只是几笔就定了整个帮派的命数。
烟逐鹤大致扫了一眼, 对他而言上面禀报的都是一些零碎的小事,根本无需扶苍仙尊这尊大神操心。不由得拧紧了眉,忽然夺过了他的笔,“阿斐,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在躲我?”
“我躲你做什么?”东方斐道抽出另一根笔,继续看下一折子,“不过是近些日子忙了而已。”
“罢了,你不陪我下棋,那我便陪你处理一会儿公文好了。”相处了多年烟逐鹤早习惯了他的冷脾气,他跟东方斐相处了多年,知道这人话极少,看来初见时对他的热情仅仅是偶然啊,他家阿斐还是一如既往地高冷,没有任何变化。
烟逐鹤干脆抄了把竹椅也跟着坐了下来,抄起那些乱七八糟堆在一旁的案牍,随手翻了一翻他已经处理完的公务,发现大部分居然是关于魔界的情报。
随手抽出几本来看了一看,无非是一些边境袭扰或者口角之争的小事,东方斐却事无巨细地在上面都写了批语。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沉迷练功的扶苍仙尊什么时候这么耐心细致了?
“你怎么忽然对魔界这么上心了?”烟逐鹤随口道。
东方斐的笔尖顿了一顿,“习惯罢了。”
烟逐鹤也没多想,想了想前世仙魔那打得死去活来的架势,摸着下巴颇为认同,“时刻关注魔界动态确实是个好习惯,继续保持,省得他们又翻出什么花样来。”
他随手抽了一本还没处理的折子,忽然笑道:“这里有个好消息呢,魔界似乎要打起来了,魔界南部拥兵自立,说是要反了雪桑魔君……哎雪桑魔君?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你做什么?”
他还没说完,手中的折子却忽然被抽走。
东方斐将那折子展开,眉头越皱越紧,而后他又连着抽了好几本折子,上面的情况都差不多,说南部军各种舆论造势,魔宫却没有明确的反应。
叶云桑人呢?他的下属要造反他居然也不出面?
他是不屑出面,还是因为什么其他原因……
东方斐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忽然拿出传音符来,对着那边的人问了几句后终于确认叶云桑确实一直没出现。
怎么回事?
“阿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烟逐鹤拧眉,看着眼前这个面色有些发白的男子,只觉得又心疼又疑惑,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等等,雪桑魔君?之前洞中那个人是不是叫叶云桑?都有一个桑字,那人看上去又有些邪气,他们莫非是一个人?你和他到底是什么……”
“逐鹤,我累了。”东方斐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烟逐鹤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道,“罢了,你不愿提我便不提。但是我希望你能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你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便随时来找我,好吗阿斐?”
对上烟逐鹤关切的目光,东方斐眸光微动,最终转开了目光,\"无事,今日太忙而已,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烟逐鹤眸中闪过一抹失望,却猛然拍了一下他的肩,夸张地叹了口气,一副败给你了的模样,“你啊,就是闷骚,千年前又冷又闷,千年后怎么还是没长进?好在本仙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走了走了,明日说好了的,不准放本仙鸽子。”
烟逐鹤走后,东方斐一个人在书房坐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鸦羽般的长睫下,遮了万千思绪。
他表面看上去与寻常无异,还是那样的淡静从容,实则内心早已起了层层的波澜,心中却总会有一个声音如同鬼魅般飘了出来,时刻侵扰他的心智,引诱他去做一些破道之事、
这声音自十天前产生后,日日夜夜前来侵扰蛊惑。
他知道,这是心魔。
他的心魔终于还是来了。
普通修道者一旦道心不坚定,心魔便会自妄念中生出,悄悄以修者的负面情绪为食慢慢壮大,最终修炼出了自身的神智后彻底吞噬了修者本身。
而无情道修者的心魔更为厉害,一旦产生立刻便会有自己的神智,日夜惑主破道。
无情道讲究的便是灭绝情感唯余绝对的理性,因为这个要求太变态了所以基本上没人会去修此道,可无情道修者虽然数量少,但由于断情绝欲的缘故个顶个得厉害,几乎修成了的都是一方大能。
但是人皆有情,此为天性,冷漠者也不例外。所以大部分无情道修采取的方法便是抽了自己的情丝封印起来,直到道成之日那情丝自然会化为灰烬。
但若是在此过程中道心动摇,那情丝结界便会跟着动摇,与心魔汇在一起一同反扑吞噬原主。
也因此无情道修者折耗率极高,一旦破了道会顷刻便心魔吞噬,成为最纯粹黑暗的邪魔。
东方斐的师父当年捡到他的时候就发现此子天生无情丝,根本不用发愁情丝封印的事情,简直是天生的无情道天才啊!他不去修无情道简直是暴殄天物!
而东方斐对世间情爱本来就不感兴趣,天生地对修炼痴迷,自然便入了无情道。
想到往事,他一时有些出神,忽然感觉到体内灵气紊乱,灵气暴涨,似乎有要突破的迹象,心中一动,进了密室中修炼。
……
果然如他所料,他确实要突破了。
然而在最关键的时刻,心底那声音却又幽幽地飘了出来,“今天是第七天了吧……他被埋在里面已经七天了,你真的不去看看么?”
东方斐睫毛颤了颤,不语。
“七天的时间不长不短,却足以令一个被困在黑暗中的人发狂。他似乎还受了不轻的伤,当时身上流了好多血……或许你根本不用再去看了,他大概已经死了、”那声音笑得尖锐。
叶云桑受了重伤?
东方斐有一瞬间的分神,然突破时一丝一毫的走神都会带来致命的后果,下一刻他感觉全身猛然一疼,险些气入岔道。
这个心魔在说谎!为的就是趁自己突破时的薄弱期来攻克他的内心。心魔与他为一体,自己都未曾看到叶云桑受伤,心魔又是怎么看到的?
他压下骤起的心浮气躁,强行封了自己的五感与神识,专心突破。
不知多久后,他的周身忽然爆发出一团纯紫色的光芒,灵力如汹涌的潮水般在密室内席卷涤荡,却被主人精巧地控制在室内,没有毁坏任何物品,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气息泄露出去。
再睁开眼睛时,东方斐在室内坐了良久。
被封的五感解开,或许是因为此刻他功力更上一层楼的缘故,心魔没有再出现。但是他心中忽然无端闪过一个念头——
这么久过去了,叶云桑应该已经对他死心了自行脱困了吧?
许是多日来未曾休息的缘故,又或者是连日的突破攻关透支了他所有的精力,东方斐不知何时已然睡了过去、
他睡得很沉,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天空中一片深深浅浅的红,如同晚霞一路从天边燃烧到了地面,无边的血雨落了下来,汇成了血水在脚下淌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他手中有一把长剑,剑尖有一串串血珠落下,滴砸入青石路上,血水汇入石子路的凹槽中,凝成了一方血珀……
这是谁的血?
梦中的东方斐感觉整个人都冷得厉害,他迷茫地看着四周,却什么都看不清,而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画面忽然一转,变成了那一方幽暗逼仄的甬道。
东方斐心中一跳,抬头,便见前方站了一个紫衣男子。
那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幽沉沉的眸子看过来。
叶云桑?
他正想要说什么,却惊怖地发现对面那人的紫衣一点点被血染透,先是手臂,再是胸口……血仿佛无穷无尽一般涌了出来,在脚下都集成了一方血洼,对方的面色越来越白,那双桃花眸却始终看着自己,静静地道:“东方斐,你还是扔下我了。”
下一刻天崩地陷,无数巨石忽然落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了紫衣男子身上!那抹紫衣便被彻底埋没,有血水自石缝中潺潺流了出来……
“叶云桑!”东方斐猛然扑了上去,一瞬间惊醒。
他的心狂跳不止,全身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想到梦中的场景他就感觉心脏一阵阵发紧。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旋转——
他要去看看!
……
吞仙洞外。
崩塌的山峰唯余满地狼藉,原本依山蜿蜒的清澈河水满是淤泥,河水浑浊不堪,边上折断的枯树茬子参差尖锐,笔直地刺向天空,那柔白的内芯如同划破冷寂夜空的利剑。
一片衰败凄静之景。
然而今夜这平静却被一位白衣男子打破,无数乱石忽然凭空飞起,那小山高的乱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飞速减少。
东方斐挖了很久,直到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泛起了蒙蒙的光,他才停手。
此时那原本小山高的地方成了一个巨大的凹陷,露出了原本被埋在下方的黑暗甬道。
东方斐雪白的衣衫都染了尘土,手指也因为暴力施法而被割伤,鲜红的血汩汩涌出来,他却毫不在意,前前后后认认真真地翻了三遍,在确认里面确实无人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没有。
太好了,那个梦果然是假的。
或许是自惊醒后心绪起伏得太厉害,此时灵核又开始剧烈疼痛了起来,胸腔中似有燥郁之气在四窜乱撞。
“呵呵呵……你还是来了啊……”有尖锐的笑声在脑海中骤然响起,带着得意,带着轻蔑,“道心已然动摇,你猜你还能撑多久?”
东方斐深吸了一口气,不理会那声音,默默地念起了清心诀,一遍又一遍。往常只需一遍便能起作用的清心诀,今日效用却减弱了许多,他也不恼,而是一遍遍的重复,一遍遍的静心。
待到心绪再度平静下来时,日头已然高悬于空中,热烈的阳光洒了下来。
东方斐站在阳光下,看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无端觉得有些冷。
心魔?
心魔。
自己的报应终究还是来了,东方斐眸中闪过一抹淡嘲。将此地又复原成之前的样子后,慢慢离开了这里。
回到青苍派的书房中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他坐在房中,看着窗外落霞满天,思绪有一瞬间的游离,不期然地想起来几千年的往事。
他依稀记得师父曾经摸着他的头,欣慰道,“徒儿,你天生无情,不为情所牵绊,不为世事所困,注定成为守护天下的神明。”
他确实做到了,后来成为了名震天下的扶苍仙尊,无情无欲地守护了天下近千年,从未有过心魔,也从未认为自己会产生心魔。
谁知……
东方斐苦笑了一声,将已然放冷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冷茶带着整夜积淀的寒气,苦涩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