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都被顾云起用术法保存在芥子里, 不用担心变质,拿出来依旧香气扑鼻,除了谢兰亭点的菜, 顾云起还拿出几只红彤彤的醉蟹来。
他自己只尝了半只, 而后就把剩下的螃蟹拆到谢兰亭盘子里。
醉蟹肉质清甜,膏肥黄厚, 谢兰亭舀了一勺蟹黄, 入口抿化, 陈年花雕和蟹黄浓厚的香气漫开,好吃得连舌头都醉掉。
顾云起拆蟹其实不熟练, 因为辟谷的他们基本不吃这东西,还是谢兰亭给他演示了一遍拆蟹的方法,他才摸清螃蟹的构造。
谢兰亭看着认认真真跟蟹肉做斗争的顾云起, 轻声开口:“晓清风找我说了些话, 我好像知道家乡在哪儿了。”
顾云起手一滑, 将一块蟹肉挑飞到了桌上。
谢兰亭先前有意保持着两人的距离, 不敢过分亲近,这会儿心态不同, 入眼的东西自然也变了。
他瞧着顾云起动作,忍不住逗了他一句:“怎么,舍不得我啊?”
顾云起张了张嘴, 没能立刻把话说出来。
说什么好呢?自然舍不得, 可以他如今和谢兰亭的关系, 说得太过亲近似乎逾矩;若说舍得,那是在骗自己。
顾云起动了动唇, 准备按照以往一贯的模样, 用知礼来掩饰复杂心绪, 却听得谢兰亭笑出声。
“哈哈行了,不逗你。我说过找到线索第一个告诉你,”谢兰亭道,“那地方离你家还挺近的,我们经常可以见面,而且说好在你身边待一年报恩,不至于提前跑了。”
“很近?”顾云起心头一动,“也在南林?”
之前谢兰亭谈起归乡时过于郑重,甚至隐隐带着点遥不可及的意味,一度让顾云起惴惴不安,结果如今看来,居然就在近处?
谢兰亭卖了个关子:“嗯……可以这么说,反正只要你乐意,天天来找我都行。”
顾云起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他生怕谢兰亭反悔似的:“自然乐意,仙君别嫌弃我常来拜访就行。”
谢兰亭忍笑:“不嫌弃。”
因为那也是你家。
按照晓清风的说法,谢兰亭接下来会陆陆续续恢复记忆,而他在现代看的那本小说,即是一个让他回到这里的媒介,也是天道的一点售后。
“看完那本小说,即便分隔两个世界,你也不会对他感到陌生。”晓清风自信,“怎样,故事写得还不错吧,有没有喜欢上书里的主角?”
喜欢主角倒是真的有。
但更多的是欣赏,毕竟墙壁太厚,谁能想到书中人有朝一日真能走到自己面前呢?
谢兰亭吃着东西,听顾云起将主峰发生的事。
苍行山大长老死了,让了三座山峰。
苍行一共才七座峰,三座基本是他们一半的地盘,整个门派不仅名声一落千丈,还元气大伤,再也担不起名门大派的名头。
谢兰亭:“苍行尊者呢?”
顾云起半嘲道:“他自闭了。”
苍行尊者眼见大势已去,放话闭关去了。
谢兰亭叼着根蟹腿笑了笑,但笑意不及眼底,他把蟹腿和思绪一点点嚼了,慢慢咽进肚子里。
苍行尊者于顾云起有血海深仇,光是吃瘪还不够。
顾云起说他不知道当时究竟有多少人联手杀了他父母,谢兰亭却是知道的。
以顾薄为主,剩下的人是苍行尊者和一个妖修。
无论哪一个,从修为上来说,都不是目前他们能轻松杀掉的人。
晓清风给他在现代社会写的那本小说,其实把能交代的都尽量交代了,规则之下,即便是天道也有很多东西不能直接说出口:
比如说,顾云起是怎么死的,谁干的。
谢兰亭真是恨不能立刻恢复记忆,好把控局面。
如此算来,仇人名单上的人,如果能碰上,只要有机会,有一个算一个,最好都不要放跑,避免养虎为患。
谢兰亭嚼完一根蟹腿,优雅地擦了擦嘴,而后开口道:“其实,这次论剑大会里碰上了个想杀我的仇人。”
顾云起清脆地掰开一整个蟹壳,眼神变了:“谁?”
“元婴擂台前十的人之一,秽古。”
虽然顾云起没有与他交上手,但观过赛,对他还有印象:“那个刀法狠辣,只剩一只眼的人?”
“嗯。”谢兰亭端起茶喝了一口,“那只眼就是我废的。”
谢兰亭和顾云起说了说废掉秽古眼睛的原因,又道:“他和我对上眼神时杀气四溢,当然人家也可能只是想想,并不打算真的杀我,所以我决定给他个机会证明一下。”
顾云起:“什么机会?”
“一个看起来能很容易杀掉我的机会。”谢兰亭放下杯子,“如果他不来,就当我想多了,没事自然最好;如果他把握机会要来杀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顾云起眼神中的戾气沉了沉,点头:“是个好方法。”
若无害人之心,自然不会前来,若有,那就是自寻死路。
他“唰唰”将蟹腿卸下,谢兰亭对着摆盘夸道:“哟,拆过几只就这么熟练了?”
壳是壳肉是肉的,码得整整齐齐,非常美观。
这是最后一只了,顾云起将盘子推到谢兰亭面前,用御水决聚起水洗手:“仙君想怎么做?”
“那些人想争苍行三峰,估计还得吵几天,秽古应该也不会走。我们去演一演,要表现得我重伤孱弱,虚得不行,再制造个我身边无人的状况,愿上钩的自然就来了。”
顾云起点头:“不过光演一次,只怕不容易让人信服。”
“这时候就要散播消息了,怎么合适怎么编,让晓清风去,他不是擅长编故事吗?”
谢兰亭想到什么,嘴角勾了勾:“对了,以后东阳书局售卖我俩的话本时,会把红利分我们五成,我们又有一笔资金来源了。”
他先前跟晓清风聊完世界的救赎与毁灭这种大事后,回归本真,说出了一个小小的问题:“你当初做什么写我跟你的话本?”
晓清风打开折扇遮住半张脸:“我其实就是方便坐稳自己身份,吸引你俩的注意嘛,尤其对顾云起,这招绝对好使。”
谢兰亭不吃这套:“扇子拿下来说话。”
晓清风依旧挡着脸扇风。
谢兰亭见他不动,直视他的眼睛:“你敢说你没有抱着‘这样还挺好玩’的想法在里面?”
晓清风:“呃……”
晓清风刚发出一个音,谢兰亭就截断他的话头:“天道化身应该不会说假话吧?”
“……”晓清风狂摇扇子,闭嘴了。
谢兰亭哼笑一声,宣告胜利,懒洋洋道:“五成红利。”
“这也太多了!”晓清风忙挪开扇子,“你知道东阳书局的话本远销魔域覆盖整个大陆吗?每年的进账都能让人看花眼,五成!够养一座城了!”
“你畅销话本中排在前列的故事,我总是主角之一,”谢兰亭道,“而且你是天道啊,肯定没有我们这种世俗的欲/望,应该视金钱如刍狗,你应该也不会一直留在人间吧?放心,什么时候你归天了,书局放心交给我,我替你烦恼。”
晓清风:“……虽然我回去从动词上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归天,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趁机占我口头上的便宜。”
谢兰亭最终还是替他和顾云起拿到了五成的红利,毕竟是拿他俩为原型写话本么,晓清风呼呼直摇扇:“回头我就让他们加印!多编点离谱的情节!”
谢兰亭无所畏惧:“加,多印多赚,至于情节你更不用顾虑,随便写。”他甚至非常体贴,“狗血梗有吗,没有我给你几个,越离谱我越爱看。”
这一段“商讨”过程就不必复述给顾云起听了,他知道结果就成。
至于他们的钓人计划,除了放出消息,还得清空身边明面上的人。
秽古之所以不敢对谢兰亭动手,是因为谢兰亭看起来是妖族的客人,居所也离一些妖修近,妖修里高手太多,他可不敢招惹。
所以他们还得拜托一下陈竹书,帮忙配合。
陈竹书一听,立刻答应,不就是把离这屋子比较近的妖修们都带去听人吵架吗,不费事,只有一点——
他眨巴眨巴眼睛,眼神亮晶晶看向顾云起:“听他们斗嘴没关系,能来点干果吗?”
听人吵架本来无聊,但是一旦嗑上瓜子花生和各色坚果,那气氛瞬间就不一样了,妖修众人在短时间内爱上了这种感觉,只要还有嗑的,让他们从早听到晚都可以!
顾云起爽快摸出干果:“成交。”
一点食物就成,再也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
商量好后,第二天顾云起和谢兰亭去主峰晃了一圈,主峰校场上临时打了个地方,供这些人争吵三峰归属问题,秽古虽是个散修,也不甘心地想看能不能捞点好处,果然没走。
顾云起和谢兰亭只待了一会儿,谢兰亭就虚弱得不行,由顾云起扶着他赶紧走了。
两人匆匆离去,在茫茫人群中,“恰好”从秽古身旁擦肩而过,秽古眉梢一挑,在两人离开后,悄悄扭头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谢兰亭看着伤得不轻?
那天被黑雾伤到的人其实不少,虽然大多是轻伤,就是不赶紧抹药伤口立马就能痊愈的那种,可总有一两个倒霉的,需要包个绷带。
谢兰亭对着黑雾似乎是第一个出岔子的,是不是他伤得最重?
想法在他心底种下了种子,挥之不去,人一旦特别关注一件事时,就会感觉走到哪儿都能听到这事。
两个时辰后,他听到有人说:“吵了这么久,其实我更想听听那黑雾究竟是什么东西,听说揽月仙君第一个遇袭,伤得不轻!”
秽古心底的种子动了动。
又过半个时辰,他听到:“那黑雾没准有意识,能伤人神识,听说揽月仙君好不容易提升的修为差点又被打得跌落!”
秽古心底的种子抖一抖,发了芽。
再过半个时辰,又有人道:“我刚从第二峰路过,碰到揽月仙君他道侣了,说揽月仙君又晕了,他急得不行呢!”
秽古握住刀柄,飞快朝场中确认了一番。
妖族此番前来的高手都在这儿,正跟妖王一起嗑瓜子,嗑得很欢;玄机阁的所有人也都在,正兢兢业业记录消息。
谢兰亭伤重,身边没别人,天时地利人和,秽古心中那罪恶的小苗毫不客气地茁壮成长起来,他离开了主峰,直奔第二峰客居而去。
殊不知玄机阁的人只是看起来人数齐全,五十人齐齐整整,可秽古有没有想过,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
某些玄机阁的暗桩是独自混进苍行山的,没有跟着本阁大部队,而是穿着便装打扮成普通修士,一旦有需要,就可以穿起斗篷戴上面具,跟自己人站在一起呢?
因此哪怕顾云起和几个暗卫不在,他们依然可以凑齐五十人的面具大队。
秽古其实早就打听过谢兰亭住哪儿,此时摸过来是轻车熟路,他先谨慎地在外感受了一下屋子里的气息,发现只有两人,一个金丹一个筑基。
金丹就是谢兰亭,至于筑基,应该是他那废物道侣。
筑基而已,一根手指头就能按趴下。
秽古悄无声息翻上房顶,掀开了一片瓦,往屋里瞧去。
谢兰亭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他那道侣在旁边捣鼓什么草药,神色着急。
秽古眼中露出精光,心跳如擂鼓:天助我也!
为了防止他们有机会通风报信,先杀顾云起,再解决昏迷的谢兰亭,杀完就走,神不知鬼不觉!
秽古按了按自己瞎掉的那只眼,嘴角止不住咧出大大的弧度,多少年了,他终于可以报仇了!
可见这些年他完全没反省自己,不觉得把无辜幼童的眼睛戳瞎有错,只怪谢兰亭多管闲事,记恨在心,无药可救。
他抽/出自己的长刀,瞬间就从屋顶冲进屋子,快准狠一刀朝顾云起斩去!
顾云起惊愕地瞪大眼,血花四溅,他居然在倒地前还能硬生生喊出一句话:“仙君……跑!”
秽古回身,发现谢兰亭还真醒了,可是他手脚无力,连爬都爬不起来,满眼惊惧:“你、你是!?”
“哈哈哈!”面对恨了多年的仇人,秽古到底是没忍住,多了些废话,“没想到吧谢兰亭,你也有今天!当初你为化神,是何等的威风和高高在上,我这只眼,全是拜你所赐!”
他笑得停不下来:“你废我一只眼,我要你一条命,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绝望!”
“哈哈哈哈哈!”
整个屋子都是他的笑声,终于手刃仇人后,他心满意足离去,甚至还切下了谢兰亭一缕染血的头发,当做自己的战利品。
可他跃上半空,却“嘭”地一下撞上了透明的墙。
秽古:“?”
他警惕的落地,朝四下望去,这一望,却让他心惊!
本来被他砸出一个洞的屋顶,居然完好无损!
他惊恐折身返回,一脚踹开屋门,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仇人的尸体,甚至连一滴血也没有。
秽古不可思议瞪大眼,寒毛直立!
他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到可恶的声音:“在找我?”
谢兰亭!
秽古已明白自己中了陷阱,他回身不管不顾对着谢兰亭就是一刀,谢兰亭根本不躲,眼看要得逞,这一刀却在半空中止住了。
不知从哪儿出现的顾云起用藏月架住了他的刀。
谢兰亭眼睛里映着刀剑光影:“你若不想杀我,今天不来,就不会死在这儿,机会给过你了,可惜。”
秽古快到元婴后期,他感受到顾云起身上的元婴修为,咬牙切齿:“你是装的!?”
他借着交锋的力道往后退开,脑子里闪过应对方式,心说没关系,顾云起只是个元婴前期,绝不是他的对手。
他刚这么想,顾云起的身影忽然就凭空消失了。
谢兰亭则在消失前朝他笑笑:“第一次捏全套的幻境,业务不熟,多担待。”
居然是幻境!?
他还以为顶多不过房间里用了幻象,竟然是整个幻境?面积多大,从哪儿开始?他到底从哪一步起就踏入了幻境里?
可惜他到死也没能想明白。
身处谢兰亭的幻境,顾云起在其中还可以完美隐藏身形和气息,即便是站到秽古面前,他都看不到也察觉不了。
当顾云起的剑穿过他胸口,朝右边挥刀的秽古才知道自己砍了个寂寞。
“你们……呃!”
顾云起抽剑,将血洒向一旁,秽古倒下后,一缕沾血的发丝从他袖口飘出来,顾云起抬手接了,轻轻一捏,让幻象做出的发丝碎成光点。
“就凭你,也配碰仙君一根头发?”
这是秽古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死后,顾云起收起藏月,气息再度变成筑基,谢兰亭打了个响指,解除了幻境。
他感受了下自己丹田:维持幻境需要消耗大量灵力,凭他如今的修为,顶多把元婴期的困个一时半会儿。
这不行,得抓紧时间提升修为。
修炼时必要的,除此之外还有……谢兰亭看向顾云起,舌尖不禁滑过齿列,他又饿了。
要顾云起的血才能喂饱的那种。
别看他此刻外表看起来没事,实际上这几日累加着,消耗是真不小,头回捏幻境,灵力都差点被抽空。
在记忆恢复以前,他大概会觉得不好意思,可现在嘛——
“云起。”
谢兰亭走上前:“好了,他都死了,就别跟他计较了。我有事想让你帮忙。”
顾云起眨眼间就收起了浑身戾气,谢兰亭看他变脸如翻书,只觉得有趣。
“仙君要让我帮什么?”
谢兰亭:“难受,要点血。”
顾云起二话不说就要划破指尖给血,谢兰亭却一把拽住他的手:“哎等等,指尖伤口要攒足血量,得花不少时间。”
顾云起也是个实诚人,准备拉袖子在手臂上来,谢兰亭哭笑不得叫停,凑近了:“不用那么麻烦。”
顾云起今天穿着一身靛青银丝绣竹衣,还是谢兰亭亲自给挑的,领子不算高,谢兰亭凑近,用手指将他的领口稍微挑开了一点。
顾云起:“……”
太近了,顾云起已经僵得一动不敢动了。
他不禁想起了仙君那晚失控的时候,一口咬在自己脖颈上的触感。
清醒时候的谢兰亭,要温柔得多。
即便咬脖子,他也不可能一口咬破顾云起大动脉,那出血量可不是开玩笑的,他只是在顾云起脖颈处划了一条很浅的口子,随即张口覆了上去。
顾云起还没来得及感觉疼,就觉得那温热一贴上,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这种口子,只要抬手一抹就能痊愈,半点疤都不会留下,那么问题来了,横竖只开这么小一条口子,又不是为了吸大动脉,那为非得开在脖子上?
手臂上不行吗?
而且顾云起本来是想拿杯子接血的,他是真没想过谢兰亭在清醒的时候,还愿意直接这么喝。
问就是仙君他故意的。
他攀着顾云起的肩膀,顾云起从最初的手足僵硬,到后来手不受自己控制抬起,等他回过神来时,双手都放在了谢兰亭腰上。
他耳根发热,手收回也不是,不收也不是,骑虎难下。
不过仙君的腰……是真的可堪一握。
偏偏这个时候,谢兰亭还不知死活嘬了口。
顾云起:“……”
喝血不是问题,但这过程也太折磨人了,主要是消磨他坚定的心智。
他嗓子有些发干,哑着声音开了口:“仙——”
刚出了一个字,旁边突然传来“哇”的一声。
是陈竹书来了。
谢兰亭顿了顿,终于放过顾云起,抬起头,用手抹过他伤口,让伤痊愈,替他拉好了衣领。
顾云起见他嘴角还带着一点血迹,指了指唇角,提醒谢兰亭擦掉。
谁知道谢兰亭居然探出舌尖,直接舔干净了。
“……”
顾云起觉得今天的仙君,莫名在对自己设置考验。
陈竹书双手张开大大的缝隙放在脸上,从缝隙里露出大大的眼睛:“我什么也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