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呢?沈锦容站在台阶上,倏地有些恍惚。她站在这里,仿佛透过那层淡青色的池水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时候,在刺目阳光的照射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她被挤到了前面,仰着头看向头颅高昂的海神波塞冬。
许愿池。
二十一岁的沈锦容站在池水前,在心底默念这三个字。怎么可能有这么灵验呢?她垂下眼睛,看到浅浅的池底已经铺了一层硬币。她裹紧大衣,看到最上面的教皇三重冠,听到旁边的人用英语低声默念了一句:“天堂,地狱,人间。”
对上沈锦容的眼神,那人笑了一下,也静静地伫立在原地。
沈锦容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还包扎着纱布的左手腕,心想,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怎么会让人如此痛苦呢?
她想到自己坐在台阶上吃冰激凌时旁边人的对话——在许愿池可以许三个愿望,第一个愿望一定是要再度回到这座永恒之城,在许愿的时候,要背对着许愿池,用右手从左肩上抛出硬币,转身看到硬币落入池水,就可以梦想成真。
沈锦容不信。
可人在绝望的时候,哪怕不信神佛,也想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个精神寄托,不管真假。她摸了摸口袋里刚刚买冰激凌找给自己的一枚硬币,心想,要不要也凑上去许一个愿望呢?
那个时候……是三月底吧,还有三个多月她就二十二岁的时候。下午时分艳阳高照,刺的人眼睛睁不开。她背着包一个人远走他乡,不想再面对父亲的逼迫,也不想对上谭宁关切的目光。她想逃,想跑,想挥刀斩下,切断和过去所有的联系。
二十一岁的沈锦容背着包站在空空荡荡的地铁口的时候,望着旁边漆黑一片的空洞,听着地铁即将驶来的轰轰声,曾经无数次地想跳下去。可是她不能,她想到奶奶和谭宁的目光,就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
为什么要这样呢?沈锦容也不知道,她想,那样的经历一次就够了,她不会再有不好的想法,二十一岁之前的沈锦容已经死去,灵魂遗失,现在留下的究竟是空壳还是全新的自我?她不知道。
“你也可以许一个愿望。”站在旁边的男人对她笑了笑:“万一成真了呢?”
万一成真了呢。
沈锦容从口袋中拿出硬币,也对男人笑了一下。
她转过身,背对着许愿池,她的目光没有落在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而是投向斜前方古老的教堂,白色的大理石在微红的日光中熠熠生辉。
她把硬币攥在手中,阖上眼睛,开始许愿。
“希望可以再度回到这座永恒之城。”
“希望摆脱束缚。”
“希望……”
“希望可以找到心爱的人。”
在心中默念了这些话之后,她睁开眼睛,把硬币从自己的左肩上方向后抛去,紧接着,她转过身,恰巧看到自己的那枚硬币落入水中。
“Your dreams will come true.”身旁的男人笑着说。
沈锦容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梦想实现?沈锦容根本不相信,她最后的那个愿望只不过是说出来凑数的。她心里明白,自己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拥有心爱的人,这些愿望只是幻想而已,根本不会成真。
仿佛是见到沈锦容不相信,那个男人又低声说了一句:“愿上帝保佑你。”
沈锦容对他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八年之后,沈锦容又站在了这节台阶上。她和晏何并肩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许愿池。她透过一层薄雾,仿佛看到了熙熙攘攘的热闹的人群,仿佛看到了那日的艳阳,仿佛看到了——那个背着包的、面无表情的年轻的自己。
她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垂在身侧的手被晏何轻轻握住,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好吗?”
沈锦容的指尖发凉,晏何便握住了她的指尖,微凉的温度让晏何心中有些发涩。
姐姐,你是想起了谁吗?
晏何装作什么都没有发觉的样子,问她:“要下去看看吗?”
“好。”
沈锦容转头对她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中有歉意、有恍惚,甚至有几分无奈。
晏何只觉得心头发紧,和沈锦容一起走下去的时候,她仿若平静地问起:“姐姐上次来是什么时候啊?”
沈锦容说:“八年前了。”
八年。
八年前,姐姐认识谭宁吗?
八年太久了,晏何想,时间匆匆流逝,从不为人的意志而停留,自己出现的太晚,错过的太多。
晏何没有继续问,沈锦容发觉了她的沉默,但却什么话也没有说。要说些什么呢?说她上一次来的时候许了什么愿望吗?还是告诉她,自己上一次来许愿池的时候刚刚出院?
往事不可追,有些事情不需要再提,只是偶尔想起就让人心头发涩。
两人走下台阶,晏何能在急促的水流声中听到沈锦容的脚步声。她抿着唇,像是想要对沈锦容说些什么的样子,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清楚地看到了沈锦容眼中的犹豫和悲伤,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染上悲伤之后变得忧郁起来,像是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深深的潭水之中,潭水泛起涟漪,却再也藏不住。
而后,沈锦容垂下眼睛,掩盖住了自己眼中的悲伤。可那份悲伤却真真切切地落入晏何眼中,她只觉得呼吸一滞,连带着心脏都有些抽痛。
姐姐,为什么会犹豫呢?为什么会悲伤呢?你想起了什么吗?
沈锦容下台阶的速度很慢,眼神从犹豫变得坚定。仿佛是对晏何的纠结有所察觉,她下到最下面的台阶、真正站在许愿池面前的空地上的时候,抿着唇,柔柔一笑,问晏何:“你想问什么吗?”
晏何有很多想问的问题——你上一次来的时候许了什么愿望、你为什么会悲伤、为什么手这么凉……
她原本有满腹疑问,可是对上沈锦容带有笑意的眼睛之后,晏何忽然想,不重要了。
什么都不重要了。
“没有。”晏何笑了,她只是说:“我只是在想,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已经被你暖热了。”沈锦容失笑:“纠结了那么久只是想问这个呀?”
晏何点点头:“这个比较重要。”
沈锦容心头微颤,可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可能是因为早上太冷了吧。”
晏何耸耸肩:“我帮你暖就好了。”她顿了顿,补充道:“以后也可以这样。”
以后。
沈锦容没有接话,她抬起眼睛,看向伫立正中间的海神波塞冬,看他站在马车上睥睨众生,右手微微朝前伸出,像是要抓住什么。
沈锦容忽然问:“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晏何收回放在雕像上的眼神,转头看向她,她却只盯着上方被天使簇拥的四把钥匙,目光沉静。
晏何想说,爱情是云、是风、是每一次呼吸时的肺部运动、是一次次的心跳脉搏,似大江大河奔腾不息,又似山间流水涧涧。
可晏何想,她就是爱情本身。
在没有遇见沈锦容的过去的二十一年里,晏何也时有思考过爱情是什么。她想,这也许不是一件必要的东西,她有时候会在亲亲密密依偎着走过的小情侣身上看到、有时会在已经步入老年步履蹒跚的两位老人身上看到,可却很少在已经结婚多年的父母身上看见。
后来,在遇见了沈锦容之后,在每一个因为思念而辗转反侧睡不着的夜里,她盯着天花板,盯着从窗帘缝隙中漏出来的银白色月光,心中逐渐有了答案。
她的爱情,就是沈锦容。
“爱情……”晏何唇角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答案很长。”
她只说了四个字,沈锦容却笑了起来。她们相视而笑,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
“许愿吧。”晏何从口袋里拿出两枚硬币,递给沈锦容一枚。
沈锦容接过,说:“许愿的时候要背对着许愿池,在心里默念三个愿望,第一个必须是要再度回到这座永恒之城。”她合上掌心,那枚硬币被她握在手心里,原本应该冰凉的金属却残留着晏何的体温。
“右手拿着,从左肩膀上往后抛,转身看到硬币落进水中,愿望就能实现了。”
晏何的鼻尖有些泛红,也许是被风吹的:“好。”
她们转过身,背对着许愿池。身后传来流水的哗哗声,水汽占据了周边的空气。身旁的路灯倏地灭了,所有的灯光都黯淡下来,仿佛在太阳升起照亮大地的刹那,所有其他的光芒都悉数隐没。
晏何抬起头,看向斜前方的教堂。教堂上方停了几只鸽子,在白色的墙壁上面来回踱步。天空是漂亮的宝蓝色,上面留下了一些飞机飞过后的白色飞机云,像是飞机拖着一长条白色的尾巴。此刻已经看不清楚月亮了。
这片天空总是如此。多年以来,似乎从未有过什么变化,十几年如一日。
晏何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了自己的愿望,而后,把硬币抛了出去。
她转过身,看到硬币落入水中,只激起微末的浪花,随后,连涟漪都没有,那枚硬币便晃晃悠悠地沉下去了。
她看向沈锦容,姐姐的眼睛依旧闭着,睫毛微微颤抖。
姐姐,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你许了什么愿望呢?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告诉自己,也许她从前许下的愿望和谭宁有关,但这并不十分重要。
而后,沈锦容把硬币抛了出去,也随之转身,看到它沉入池底。
她笑了,这个笑容干净、清澈,眼神中满是纯真。晏何想起她鼻尖上点着奶油对自己笑的模样,心像是被她偷走不愿再回来。
“我再度回到了这座永恒之城。”她转过头对晏何笑:“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