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娓有些惊讶。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沈锦容了,以至于在医院里见到沈锦容时,她只剩下了惊讶。仔细算来,上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是在几年前,依稀记得是谭宁带着沈锦容来复查的。不过那个时候沈锦容的状态和现在完全不同。
“生病了?”何娓揣着口袋走到沈锦容身边,见到她脸色还算不错,笑起来:“看你状态很不错。”
“不是我。”沈锦容微微一笑,“谢谢。”
何娓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你来复查?谭宁没一起来?”
沈锦容的笑容收敛了些,以至于她并没有回复何娓的上一个问题:“她一起来做什么?”
何娓摇摇头,笑而不语。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沈锦容心里盘算着要怎么避开何娓,她记得何娓不应该出现在一楼输液大厅的旁边。
晏何举着吊瓶走出来时,正准备离开的何娓余光瞟见她,已经迈出去的步子硬生生收了回来。她瞪大眼睛,看了看沈锦容,又看了看晏何:“晏何?”
“小姨?”晏何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何娓是何女士的堂妹,不那么严格地算起来,自己应该叫她小姨。她知道何娓在第一人民医院当医生,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
——尤其是,自己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
晏何紧张起来,连带举着吊瓶的那只手都有点不大自在。沈锦容却好像没有听到她叫的那一声“小姨”一样,走到晏何身边,十分熟稔地接过了她手中的吊瓶。
“你们……认识?”何娓迟疑着。
晏何点点头,装作平静的样子和她介绍:“这是我们学校的教授,刚好遇见了。”
何娓只微微颔首,对晏何话中的真实性持保留意见。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沈锦容举着吊瓶的手中挪开,和晏何说:“你妈妈刚刚给我打电话,正好我今天值班,过来看看你。”她的话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长辈的无奈:“你也是,这种天气玩儿什么水呀!”
晏何下意识地看了沈锦容一眼,又很快将自己的视线挪开:“我挺好的,不用看我。”
何娓笑了一下:“行,我那边还有事儿,就先走了。”和晏何道了别之后,她又看向沈锦容,眼中的笑容略略收敛了些:“那就,再见啊沈教授。”
她在发音时刻意咬重了“教授”两个字,沈锦容脸上没什么表情,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过了。
何娓离开之后,晏何松了一口气:“我小姨怎么来了……”她回想自己刚刚和姐姐的动作,心想,小姨应该……看不出来吧?
“你小姨?”沈锦容轻飘飘地问道。
“对,我妈妈的妹妹。”晏何没有过多介绍。
沈锦容对她露出一个笑容,两个人不再说话,沿着医院的走廊慢慢朝着输液大厅走去。阳光正好,上午时分,医院里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在回去的路上,时不时会有人行色匆匆地经过她们两个人身边,轻飘飘地掀起一阵风,与她们擦肩而过。
她们不赶时间,也不着急,便走的很慢。不时也有人从她们身后超过去,步履匆匆。这条路像是漫长而没有尽头的,尽管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不远处玻璃门上“输液大厅”四个红字,尽管晏何几乎可以用肉眼测量出这里到目的地的距离。
晏何发觉沈锦容和何娓像是认识,但关系似乎一般,她没想着问沈锦容,也对往事没有太多窥探的心思。她喜欢的人已经走出过去的迷雾了,就走出来了吧。
“你想听故事吗?”坐在位置上,沈锦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她敛目看着放在一旁的童话书,彩色的封面多以蓝色为主,一半身体已经化成泡沫的小人鱼泪眼婆娑地望着站在船上的王子。
“不了,会困。”晏何摇摇头:“我不想睡,想陪你。”
即使晏何知道,现在是沈锦容在陪着她。
沈锦容抿着唇,晏何发觉她看向那本童话书的眼神有些灼热,连带着看向自己时都有些童真的期待:“那我可以看看吗?”
晏何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当然。”
沈锦容垂目,在翻开书之前,她把一只手盖在封面上犹豫了良久。
童话,美好的童话终究只能是童话而已。人们给孩子们编织出一个美好的童年画卷,企图让他们相信一切都如同童话般美好。可当他们长大了之后,知道那些所谓的美好结局只能在童话里出现的时候呢?
也许是一种另类的残忍。
她还是翻开了书。
.头顶的吊瓶已经是最后一瓶了,还剩下浅浅的一层停在瓶口。晏何抬起头看去,视线最终定格在一滴一滴缓慢滑落的水滴之中。
在这些水滴缓慢落下的时候,自己也会有轻微的感觉吗?晏何试着去感受了一下,并没有。于是她转过头去看身旁的沈锦容,沈锦容已经把那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了,见到晏何看过来,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也抬起头去看那瓶液体。
“还有一点呢。”她说。
晏何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她。
沈锦容仿佛是被晏何看的有些不自在,她抬起手把垂落下来的发丝别回耳后,不好意思地笑笑,聊起天来:“我前两年出差的时候,去了一趟哥本哈根,也去看了她。”
“在一个港口附近,是一座铜像,她静静地坐在几块大石头堆砌起来的最上面。”沈锦容笑了一下,在陷入回忆的时候,她的眼神总是带着些迷蒙:“那天丹麦很冷,风也很大。”
她对晏何眨眨眼,像是在强调一样:“风真的很大。”
晏何也笑了,她只是跟着沈锦容的笑而笑,并没有别的什么含义。她没有去过丹麦,也没有在哥本哈根见过小人鱼,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在世博会的丹麦展馆里见过那座铜像。
“铜像会冷吗?”晏何听到自己这么问。
沈锦容认真地回想:“我觉得不会。”
她们又笑起来。
“晏何,你的可以了。”护士走过来,看了一眼晏何的液体:“现在给你拔针了。”
沈锦容的目光落在晏何的左手背上。
晏何挡在她的面前:“不要看。”
“我又不是小孩子。”
“按一下。”护士很快就拔掉了针,并示意晏何用右手按住,“按一会儿,不然会大出血。”
晏何点点头,用大拇指紧紧按住。
“有时候真的觉得,你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沈锦容双腿交叠,对晏何无奈地笑笑。她拧开矿泉水的盖子,示意了一下:“要喝吗?”
晏何耸耸肩:“没有手。”
沈锦容便把水瓶递到她的面前,晏何小心地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抬起头看着她笑:“你看,还是你照顾我多一点。”
“是的,我的小朋友。”沈锦容揉了揉她的头发。
姐姐就那么坐在那里,静静的,她没有什么动作,也没有说什么话,可晏何却觉得,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自己仿佛就已经明了她未曾言说的话。
“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晏何试探着说,她希望自己话里的“我们”、“一起”等字眼没有将自己的小心思表现的太明显。
沈锦容却摇摇头:“不用特地去看她。”她抬起手,像是想要摸一摸晏何的头发,那只手却最终落在了晏何的耳朵上。她轻轻捏了捏晏何的耳垂便松开了手:“如果你想的话,以后可以去看一看别的风景。”沈锦容说:“也许可以去许愿池,罗马的许愿池。如果是冬天的话,我们也可以去阿尔卑斯山。”
仿佛是被晏何传染了一样,她的话里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以后”、“我们”之类的词语。
是随口许下的空头支票吧。
晏何觉得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便是最好的,不必再继续下去,姐姐不必违背本心,自己也不必产生无畏的遐想:“好啦,我会当真的。”
沈锦容对着她笑:“我就是在说真的呀,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
紧接着,晏何听到她慢慢说道:“我在许愿池许了愿,要再度回到那座永恒之城。”
“可一辈子很长,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她的语气缓慢而珍重:“可是,和谁一起回去,这才是许愿池留给我的问题呢。”
晏何看着她,心里却想,一辈子有多久都可以,运气不好的话,没那么长也可以。只要和你,只是和你,就好。
晏何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疯狂咆哮——那个人可以是我吗?我可以陪着你吗?我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你吗?
可是看着沈锦容的笑,她什么也没有说,也用平静的笑容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咆哮。她想,是朋友会长久一些还是爱人会长久一些呢?
“可我没有关于罗马的童话书。”她故作苦恼地说。
沈锦容没有回答,牵起她的左手,大拇指轻轻按在她的针口,轻声说道:“别太快松手,流血啦。”
就在这一瞬间,忽然的某一个瞬间,这片时空被晏何短暂定格、永远地珍藏在自己的心里。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会记得沈锦容,永远都会记得她的眼睛、她的笑容。
“姐姐,其实我不怕痛的。”晏何看着沈锦容,轻轻地说。
沈锦容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可我怕你痛。”
姐姐,如果我有一片小小的海岸,当我坐在岸边吹着海风的时候,它们来到时,会不会把你带到我的身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