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楼梯间里,沈奶奶住的小区是老式的家属院,楼层不高也没有电梯。谭宁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身影,心头微动,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看到沈锦容的背影。单薄的、却又坚定的。
这么多年,就连谭宁都不得不承认,沈锦容变了许多。
她犹豫了片刻,便问沈锦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她父亲去世的事情:“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都不告诉我。”
她和沈锦容认识了八年,八年足以了解一个人的言行习惯,以至于她基本上不用过多揣测沈锦容的想法就能知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了解沈锦容的家庭、了解八年前沈锦容的心理。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谭宁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可她还是想听沈锦容讲明缘由。
“又不是什么大事。”沈锦容随意地在外面套了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拉链拉到顶头,她又戴着羽绒服的帽子,整个人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在不需要见很多人的时候,沈锦容经常选择更保暖的穿法,而不是更好看的大衣。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说起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谭宁记得自己刚认识她的时候,二十一岁的沈锦容一点都不怕冷,哪怕是在北方的冬天也能只穿一件单裤出门。现在……可能是年岁渐长开始保暖了?
两人走出楼道口,外面的冷风呼呼刮着,像是在叫嚣着要打破人类的防御。谭宁没有继续追问,她太清楚应该如何把控聊天的进度,什么时候该问什么、什么时候应该终止话题,她对此深谙于心。
“这样啊。”谭宁把手揣进口袋里,只能看到沈锦容呼吸时候产生的白雾。她又问:“你喜欢的那个人呢?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锦容把脑袋又往领口里埋了埋,想到小朋友红着耳朵贴近自己的模样,说:“很可爱的人。”
听到沈锦容上扬的语气,谭宁笑了:“喜欢就在一起,这么畏畏缩缩可不是你的风格。”
沈锦容很讨厌谭宁经常对自己的行为下定义,她不喜欢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帮自己界定边界。
从前她还小,并不觉得谭宁的做法太过唐突,可现在年岁渐长,她只觉得谭宁猜测人心思的能力太强,不愿和她多说。
“我的风格?”沈锦容淡淡地说:“我的风格是什么样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沈锦容心想,谭宁总是喜欢自以为是。
谭宁被她不咸不淡地刺了一下,尴尬地打圆场:“我的意思是,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勇往直前的人。”
勇往直前。
沈锦容在心里嗤笑一声,也就谭宁还喜欢对自己说这些话了。勇往直前的定义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勇往直前?是为了欲望还是为了本心?
要是谭宁真的清楚的话,应该早就知道自己的勇气早就被前些年的遭遇磨平,现在留下的只有一个连表白都要等人先说出来的胆小鬼。人之所以胆怯,在于对自己的不自信,在于对未来的不确定。
过去、现在、未来,她的一生都要充斥童年的阴影。
“可能吧。”沈锦容丢下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在瑟瑟冷风中加快了脚步。她想早些完成今天的任务,赶紧买好东西回去吃了饭就开会——开会的话就不必应付谭宁了。
可沈锦容又不甘心就这么被谭宁追问,她想反击,便随口问了一句:“蒋老师今年是有事情没处理完吗?”
谭宁的爱人蒋羌严格来说和沈锦容是一个系统的人,他们的研究方向都差不多是经济方面,时有交集。只不过蒋羌现在在当合伙人自己建立公司,而沈锦容正在担任某个跨国公司的顾问。
她对蒋羌现在正在进行的项目有几分了解,按照她对蒋羌的了解,哪怕遇见一些棘手的事情也不至于没办法回家过年。只要想,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
提起这件事,谭宁面色一变,原本脸上挂着的淡笑消失不见,旋即取代的则是不自然:“他说是公司那边有事情没处理完。”她说的话支支吾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对。
哦。沈锦容明白了,可能是不想回来。谭宁猜人心思的能力一绝,掩饰自己心情的能力可不怎么样。
虽然沈锦容和蒋羌是基本上从来没见过几面的同事,但仅凭只见过几次面的交情来说,沈锦容并不喜欢他。可能是出于直觉,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让她感觉不对劲。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终于来到了菜市场。过年时候的菜市场冷冷清清的,原本满满当当的菜摊空空荡荡,塑料布等一些东西全都收拾好了放在一旁的地上,看上去有些杂乱。
沈锦容松了一口气,她觉得和谭宁聊天的每句话都像是兵不血刃的交锋,压力极大。沈锦容辨认了一下方向,和谭宁并肩往沈奶奶指定的店里走时,突然看到那家店的门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太过熟悉,以至于沈锦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迈了半步,无声地和谭宁拉开距离。
可小朋友已经看到了。
沈锦容无声地叹了口气。
.“谭老师,沈教授。”花蝴蝶李修溪早就因为晏何认识了面前的两位老师,看到晏何呆愣出神,她抢先一步挡在晏何前面对她们打招呼:“您二位过年好。”
谭宁对她微微点头,可看着她有些眼生,记不得自己是不是教过她,便问:“新年好。你是——”李修溪迅速地瞟了晏何一眼,又看了沈锦容一眼,方才回答:“我是沈教授的学生。”
沈锦容适时地点头:“对,是我的学生。”她眸光一转,看到小朋友站在一旁低着头,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头一软,轻声叫道:“晏何。”
她的声音夹杂着凛冽的寒风传了过去,听上去有些发飘,仿佛停留在空中若即若离。可声音本身却是温柔缱绻的,她在叫晏何的名字时声音明显软了一下,和前面的那句话形成了鲜明对比。
像是隐晦的示弱,又像是低沉的叹息。
小晏何啊,不可以误会哦。
晏何冷不丁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经常听姐姐叫自己“小朋友”,这么正式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很少。可当着谭老师的面儿……
晏何就是对谭宁有些介意,她想,难道是在和自己撇清关系吗?
她抬起头来,对上了姐姐的眼眸。姐姐今天没有戴耳饰,整个人缩在宽大的黑色羽绒服里显得小小的一只。她的皮肤更加白皙了,衬得眼尾泛着淡淡的红,倒像是冻的发红。那颗泪痣点缀在她的眼尾下方,平白给苍白的脸色添了几分妩媚。
沈锦容缩成一团的样子多少有些可怜,晏何直觉今天的姐姐不大一样,是因为过年放松了许多,还是因为——她对站在沈锦容身边的谭宁露出一个笑容:“沈教授,谭老师。”笑脸看上去倒是真心实意的,可到底有多少真情实感在里面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你们很熟呀?”谭宁惊讶地转过头去看沈锦容,想问她怎么和新闻系的学生这么熟悉,却意外看到了她和晏何之间的对视。
——莫名出现的缱绻和温柔,互相有好感的人只需要一个对视就能被他人看出藏不住的小心思。
一个奇怪的念头在谭宁心头突然闪现,明明是不可能的想法,现在却像是有几分可能性。她心神微动,眼神再度在沈锦容和晏何之间打转,却什么都没说。
“嗯,学校安排晏何来采访过我。”沈锦容对晏何点点头,她避讳旁边的谭宁,所以只是对晏何轻轻眨眼。她的话说的轻描淡写,对着谭宁神色淡淡,却对着几米之隔的晏何温柔一笑。
谭宁还真不知道她们俩居然这么熟,她原本以为晏何只不过是听过沈锦容的一节课,却没想到两个人已经互相认识了。
也对。
谭宁想起来自己在沈锦容寥寥无几的朋友圈下面见到过晏何的点赞,心想,这可能也不稀奇吧。
晏何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垂下头看自己列出来的清单:“老板,要两包火锅底料和一份火锅四人套餐。”
“你们要在家里吃火锅呀?”看到老板进去点货,谭宁笑眯眯地问。
晏何有些警觉,她潜意识里觉得谭宁很危险,她的每句话都仿佛有言外之意。可谭宁的眼睛又是真诚的、真诚的让人提不起怀疑的心思。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求助的眼神投向了沈锦容,后者对她轻轻挑眉。
得到了姐姐的安抚,晏何的心中安定了许多,道:“对,我们几个好朋友在家里吃火锅。”她咬准了“朋友”两个字,像是对姐姐的隐晦解释。
“行!”老板老胡对着沈锦容两人问:“你们要什么?”
你们。
晏何只觉得这两个字听在耳朵里不大舒服,刺耳的很,宛如这两个人是一体一样。她眉头微微扬起,扫视着谭宁。也许是因为谭宁年长些,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总是透露出对生活的游刃有余。
起初只是一点点的酸涩在心尖出现,并不十分明显。而后这一点点酸涩仿佛扎了根似的在她心中蔓延,以野火燎原之势迅速席卷一切。像是在透明的水中滴入黑色墨水,哪怕一滴都足够明显。
晏何又想到了那天见到姐姐给谭宁送花时的场景,一如那天的场景,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同样也是局外人。
“枸杞。”谭宁晃了晃手机:“在哪儿扫码啊?”
老胡随手指了指贴在门上的二维码:“你自己扫,支付宝微信都行,扫完让我看一眼就成。”
沈锦容和谭宁只买了枸杞,老板很快就拿出来递给她们。
谭宁拿着枸杞道了句谢,准备走时却看到沈锦容的肩膀上落了一小片飞絮,便伸出手帮她拂去,语气嗔怪:“怎么这么不小心。”
沈锦容下意识地退了小半步,却没有躲过去。
谭宁比沈锦容略微低了些,约莫到她的眉间,以至于这样的动作看上去十分合衬。晏何冷眼瞧着她们俩亲密的动作,虽然面上不显,可心里的酸涩已经蔓延至了鼻尖,下了很大功夫才止住自己身子的颤抖。
“那我们先走了。”谭宁离开前,还转头笑着对晏何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们。
晏何自暴自弃地想,这难道就是宣誓主权?
也许是今天太冷,她没有戴手套,指尖冰凉,哪怕口袋里放了暖宝宝都没有用——表面的皮肤温度可以升高,可到底抵御不住凉意。
迎上李修溪担忧的眼神,晏何露出了一个笑容,公式化的、她常常用来敷衍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怎么了?”
李修溪和她认识这么久,多少能分辨出她的强颜欢笑,便出言安慰:“我觉得她们俩也没什么关系,可能就是同事之间过年约了顿饭——”话还没说完,李修溪也意识到自己话中的不对劲了,越描越黑。要是只是普通同事吃饭的话,可能也不需要单单出来买枸杞吧?而且她们俩只买了这一样东西,显然是家里做菜的时候少了东西才临时出来买的——“你也别想太多了,可能就是学生去老师家里拜访。”
耳边响起李修溪的安慰,晏何却什么都听不到似的。她脑子里乱糟糟的,理智和情感分裂成了两个小人,带着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扰乱她的平静——谭老师是和姐姐一起走过来的,她们站的那么近,而且谭老师还碰了姐姐的肩膀。她还说“我们”,她和姐姐。
哪怕姐姐和自己解释过谭宁是她的本科老师,可心中的醋意滔天怎么也控制不住。这种感觉是下意识的、在看到自己心爱的人和别人在一起的酸涩和钝痛,理智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不要再去看,可情感上却自虐一样的想一直盯着。
晏何突然有种自己心爱的物品被人染指的不快.感。
“你们的东西好了,”老板哗啦一下拉开门,把两个大红色的塑料袋递过来:“一共是十三样东西,都在袋子里了,你们点点。一共是一百三十二,抹个零一百三。”
李修溪接过东西,扫码付钱之后跟老板道谢:“谢谢您啊!您这大过年的也不休息啊?”
老板笑道:“过年不也得过日子吗!”
李修溪又和他寒暄了两句,紧接着就塞给晏何一个袋子,拉着她离开了。
晏何明显不在状态,眼神游离。走在路上时,她差点被地上翘起的石砖绊倒。李修溪扶了她一把,只听见晏何失魂落魄的声音:“你说,沈教授和谭宁老师是什么关系啊?”
“沈教授不是跟你说了吗,就是师生关系。”李修溪生怕自己的好大儿大过年的摔断腿,拽着她往前走:“不是说,谭宁之前是沈教授的本科老师吗?还能是什么?你觉得她俩有一腿儿?”
晏何犹豫着,到底没点头。
她就是吃醋,自己跟自己较劲。
“嗐,要我说,你就是多想了,”李修溪拍拍她的肩膀,又换了只手拎袋子,出言安慰道:“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去问你们家沈教授啊,自己在这儿纠结多难受。”
晏何瘪着嘴,叹了口气。
.“刚才那个是新闻系的晏何。”回去的路上,谭宁提起刚才遇见的两个女孩。老师们总是对有天赋勤奋努力的学生有着天然的好感,如果这个学生再漂亮一些,那就更加印象深刻了。
沈锦容不愿多提,被谭宁揣摩心思的人只有自己一个就够了,没必要再扯上晏何。她知道晏何是谭宁带的毕设学生,担心谭宁知道她和晏何的关系之后为难她——沈锦容知道谭宁不是这种人,可她还是想尽自己所能保护小朋友。
于是,她皱起眉,想要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避开谭宁的询问:“对。”
“看着你们两个人很熟的样子。”谭宁看着她,似乎是在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沈锦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你不是知道吗,她之前来听过我的课,帮她旁边的那个女孩子请假。”
谭宁道:“我好像听她说起过,双学位什么的。”她又笑:“看来我们沈教授的魅力很大啊。”
说着,谭宁有些感慨道:“她是我带的毕设学生之一,我觉得她和你当年有点像。”有点刺儿头,有点敏感,却又同样聪明。
“是吗。”沈锦容对门口站岗的小哥点点头,等着谭宁说下文。她不想说话的时候总是沉默,等着别人来挑起另一个话题。
“当然,我看人很准。”谭宁这么说,却仿佛一语双关。准什么呢?只不过是见到了一次自己和晏何见面,她能看出什么呢?
沈锦容心想,要是谭宁看人真的准的话,可能也不会和蒋羌结婚了。想到某件隐约传出流言的事情,又见谭宁笑意盈盈的模样,沈锦容心中暗叹,知道她还没有听说。
“怎么这么慢啊!”沈奶奶盯着沈锦容把枸杞放进鸡汤里,嗔怪道:“本来你就说要开会,咱们提前吃饭,你这买枸杞又这么慢——”“奶奶,我们碰见学生了,就多聊了几句。”谭宁抱着女儿探出脑袋帮沈锦容解释。
“哎呀!我们家容容什么时候能跟宁宁一样桃李满天下就好啦!”沈奶奶见到谭宁笑眯眯地说道。
沈锦容面无表情地开始给鸡肉去骨:……
我是一个莫得感情的鲨手。
.中午十二点五十六分,沈锦容端着碗坐在电脑前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上衣,进入视频会议准备开始开会。
“沈总,您听说了吗?”会议还没有正式开始,只有零星的几个中国区的同事在,他们似乎是在聊什么八卦,见到沈锦容来了也不避讳,反而这么问她。
沈锦容吃完了最后一口饭,把碗放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擦了嘴补上口红,这才打开摄像头问:“听说什么?”
“就是SW的执行总裁蒋总啊,他不是说结婚了吗,结果去年和他的秘书搞上了,听说现在秘书正在公司里闹呢。”
沈锦容在听到“SW”两个字母的时候就调小了声音,不动声色地问:“是吗?”
“对啊,反正现在整个亚太地区都传开了,这事儿闹得还挺大。”
沈锦容挑起眉,心想怪不得蒋羌今年没回来。她不予评论这件事,只道:“快到时间了,准备资料开会吧。”
.会议结束的很快,原本已经敲定好方案大致走向了,今天开会的目的只是再深入改善一些细节。再加上现在还是中国的春节假期,大家都没什么心情工作,所以两点半的时候就散会了。
沈锦容合上电脑,长呼了一口气。
她拿起手机,发现静了音的手机有四条微信消息,是小朋友发来的:“姐姐,我在和朋友吃火锅~”“[图片]”“姐姐,我可不可以见见你呀?”
“姐姐,我想抱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