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剧场之前,有一长段走廊。灯光略略昏暗,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明亮开阔的地方。地上铺着地毯,上面有暗沉而繁复的精巧花纹,图案像是和东欧神话有关。
晏何对此没有了解,潦草扫了一眼。但她也能感觉到此处历史的厚重,这是由时间沉淀才会产生的、难以言喻的、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神秘。
身边有人在碎碎交谈,声音压的太低,晏何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室内剧场的暖气很足,晏何解开大衣的扣子,下意识地拢着衣服扇了扇风。
好友李修溪见了笑她:“大冬天的穿这么薄,进来了又觉得热。”
晏何用手头的票扇着风,室内虽然暖和,但总让她感觉发闷,她没应和李修溪的玩笑话,低头看着座位上标记的号码:“到位置了。”
这场歌剧票很紧凑,李修溪好不容易才抢到了前后挨着的票,听说还被黄牛坑了不少钱。
“果然好多人啊,怪不得那个吉普赛的女人跟我说这场票不好买。”李修溪落了座,调整了一下坐姿扭头和晏何小声说话:“学期结束,大家果然都没事了。”
晏何没什么反应,她低头看票根上的信息,李修溪接着问:“你手续都办好了吗?”
两个人都是交换生,这学期结束就可以回国了。
冷不丁听到这句话,晏何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地扫视了一下全场:“办好了,不过回去放三天假就要开始上课了。”
“真好!”李修溪表示羡慕,拿起自己的手机看课表,扫了一眼之后又瞪大眼睛调亮亮度再三确认了自己学院的安排,哀嚎一声:“不是吧!完蛋!我回去第二天就得上课了!你看你看!”
晏何凑过去看,李修溪那一天只有一节课,上面写了一个名字,“沈锦容”,后面跟了“教授”两个字。晏何琢磨了一下,问:“是你们院的新教授吗?你给她发个邮件说说情况,请个假应该不难吧?”
商学院的正教授不多,她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哎?确实,怪了。我都快毕业了都没听说过她。我去官网找找看有没有她的邮箱!”李修溪坐直身子,低头看手机翻找信息。
“不好意思,借过。”正在晏何发呆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女人的声音并不十分清冽,反而有些低沉和磁性,但普通话十分标准。
晏何给她让位,她微微颔首表示感谢,她走过晏何身旁,坐在了晏何的右手边。
李修溪又回过头要和晏何说话,却在看到她身边女人的一瞬间愣住了,要说的话卡在半路,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您、您好。”
客气得很。
晏何方才由于礼貌没有细看女人的面容,看到李修溪的过度反应,出于好奇心,也转过头看了一眼,却意外和女人四目相对。晏何清楚地看到女人的瞳孔一颤,像是很惊讶和自己对视。
晏何心知自己唐突,急忙装作不经意地回过头。可回头的动作太过刻意和狼狈,她听到女人轻笑了一声。
女人身形挺拔,仅仅是坐在那里就显得气质温和,知性却又疏离的礼貌。她的瞳孔颜色如同黑曜石一般透亮,看一眼就要沉沦进去,不知碰上了何处的灯光,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噙着笑意。
可是晏何总觉得那是她的掩饰,像是用温和的表面掩盖深层的冷漠。
好漂亮。
晏何能清楚看到女人左眼下的泪痣,是潋滟的红色,像是朱砂点上的艳红。但她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回头,不敢再看。
在和女人对视的一瞬间,晏何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在嘈杂而陌生的人声里,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像是要追上匆匆流逝的时间。
有漂亮姐姐坐在一旁,李修溪也不好意思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她低头打了半天的字,转过头把手机递给晏何,压低声音生怕打扰到漂亮姐姐:“我写好了,你帮我看一下,要是没问题我就给沈——沈锦容教授发过去了。天啊我可千万别发错了,我们院好多姓沈的老师!”
晏何接过她的手机,却发现她一直在偷瞄自己身旁的漂亮姐姐。不过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身旁女人在听到“沈锦容”三个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味。
“没问题。”晏何细致地看了看,确认没有问题,把手机还给她:“你发吧。”
晏何在故作镇定。她现在才闻到到身边女人的香水味。初时是浅淡的橘调香气,香气很淡,却随着她的动作而游离在空气中。
除此之外,她的身上又有着微末的、淡淡的木质甜香,可是在这微弱的木香之后,清浅的柑橘气息又仿佛与她所有的气息混合、融为一体。
诡异的、奇妙的,像是高山之巅凛冽的雪松,却又沾染上了凡尘的温柔气息——这对凡人来说有着几乎致命的吸引力。她身上的香气分明是冷调的,可是却带着缱绻,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叹息一声,附身亲吻她在尘世间的爱人。
“行!那我发了!”说完,李修溪深吸了一口气,点了发送。
然后,身旁女人的手机响了。
两人一惊,同时看过去,却见女人面色不变地调了静音,瞟了一眼消息就收起了手机,温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忘记设置静音了。”
遇到一个陌生的漂亮姐姐就是自己未来教授的概率能有多大?晏何和李修溪并不认为会这么巧。正巧此时,座位旁的灯光暗下,上方的大灯亮起,打在暗红色的大幕上面。
舞台下方的管弦乐队指挥微微欠身,一阵掌声响起,晏何调整了一下坐姿,不动声色地离旁边的女人稍远了些。
这出戏晏何来看过很多次了,几乎能背出每一句台词。她是一个很容易沉浸其中的人,可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因为身旁女人的香水味太过勾人,她竟觉得自己的心跳再也平静不下来,注意力也完全无法集中。
音乐逐渐变得激昂,轻巧的小提琴声音响起,大幕缓缓上升。
“尊敬的女士,这是Alfredo,他深深地爱慕你。”
晏何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朝右看去。右手边女人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歌剧,手中拿着票根一下一下地摩挲。晏何顺着她的手看去,白皙修长,指甲也修剪的过分整齐。
心神恍惚之间,晏何只觉得她眼角的那颗泪痣太过鲜艳,艳得像是傍晚时分金黄色的落日,朦朦胧胧地挂在金红的云边旁。
“Alfredo的心中只有你一个人。”
“当你生病时,他每天在门外徘徊,”女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看了晏何一眼。正巧此时,台上穿着繁复长裙的女主角笑着后退一步:“别说了,请他不要当真!”
晏何的心在一瞬间沉入谷底。耳边响起的乐曲不再像是柔顺的享受,急促的鼓点一声声敲在她的心上,像是强硬的催促。时间永无休止的继续下去,这样的流逝没有尽头。她仿佛来到了一个虚无的空间,这个空间里只有她和身旁的女人。
“啊!我们干杯吧!将爱意藏在酒杯里!”
“这是爱情的喜悦!”
忽然之间,那女人也转头看她。晏何觉得自己被上帝攫取走了呼吸,仿佛再呼吸一次都是对此刻良辰美景的辜负。她的情绪暂时终止,这是极度震撼之后的麻木。
女人对她笑了一下。
“……你会照顾我吗?你会爱我吗?”
汹涌的情绪排山倒海似的袭来,晏何看着女人的眼睛,看着她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冲动。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温度越升越高,像是处于火山喷发口,站在岌岌可危的悬崖峭壁,脚下就是沸腾的岩浆。
对上那双热切的眼眸,女人一愣,下意识地想抬起手做些什么,但到最终,只是不小心擦过了晏何放在扶手上的手背。
“你是我的快乐,是我虚无缥缈的爱情。”
“当你从我面前闪过,我就已经深深爱上你。”
“那种悸动的爱,神秘又缥缈。”①女人的手像是有神奇的魔力,晏何感觉从她触碰到的地方开始,滚烫的血液在自己的血管中蔓延。滚烫的、热烈的、隐藏在薄薄皮肤之下,隐藏在青色的血管中,仿佛下一秒就要喷涌而出。
她的手白皙,甚至称得上是苍白,青色的血管在她的手背上更加明显,骨节清晰可见。然而这个触碰只是翩然而至,不过分秒,便已然离开。晏何看着自己手背上发烫的地方发愣。
“好看吗?”
女人开了口,第一幕戏结束,大幕落下,主演们走出来鞠躬致谢。在如雷的掌声中,晏何却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女人说的话。她一惊,甚至能感觉到女人说话时呼出的气息,还有她压抑的笑意。
她是在说戏……还是在问自己?
晏何一时间搞不清楚,她愣愣地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