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相真?”

“妈妈?”

客厅中本来一触即发的爆炸, 因为梅相真的突然倒下,化为乌有。

柏今意慌张从座位上站起来,想要去看梅相真的情况, 但柏培云位置更近, 他抢先一步抱住倒下的梅相真, 焦急对柏今意说:

“快开车,送你妈妈去医院!”

要上前的柏今意停住了, 他用两秒钟稳住自己,立刻转去院中发动车子,当他将车辆发动, 柏培云也已经抱着梅相真赶上来, 进入后车厢中, 车子朝医院疾驰而去。

“去薛涉在的医院。他是你妈妈的主治医生, 对你妈妈病情了解。”后车厢上,柏培云对柏今意叮嘱道。

“我知道。”柏今意说。

薛涉从前是柏培云的学生,大学毕业乃至参加工作后, 一直都有跟柏培云联络。后来妈妈生病,他恰好又在杭市很好的医院上班,双方的联络也就越来越紧密了。

这些年来, 每逢妈妈生病,只要他在眼前, 是他开车,柏培云都不忘叮嘱一声,多少是关心则乱吧。

柏培云不止叮嘱他, 还直接拿手机给薛涉打了电话。

今天晚上不薛涉值班的时间, 但是老校长打电话来,他一句不推脱:“我明白了, 我现在就出发,十分钟后就能打医院。”

等柏今意一路开车,将妈妈送到医院,薛涉已经在医院门口了。

此后他爸爸带着妈妈去检查,他则负责缴费挂号,等到一切弄完,梅相真已经进了病房安顿好,薛涉正在病房门外,和柏培云小声说话:

“老师,师母身体不太好,平常能不劳累就不劳累,能不生气就不生气,这种病,没法根治,就是靠养,气上一回,前功尽弃……”

他一转头,看见柏今意,招呼道:

“师弟,都弄好了?”

“嗯。”柏今意点点头。

“没大事,不要太担心,就是一时低血糖晕倒。”薛涉笑呵呵,“多养养就能好,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得呆在医院观察观察。”

柏今意对这位每回见他都报喜不报忧的师兄敷衍出个笑脸,而后越过他们,进入病房。

病房是双人间,但另外一张床暂时还没有病人入住。

梅相真躺在床上,双目闭合,伸出来打吊水的一只手,细细瘦瘦,卧在被子上。

天花板的灯照得柏今意有些晃,窗外吹进来的风,呼呼的,像是夜枭的呱叫,柏今意撑着头,在椅子上坐着,听着风呼,感觉到一阵阵寒栗,这时,柏培云也进来了。

“情况怎么样?”柏今意小声问。

“情况到底怎么样,刚才在外头你不都听见了吗?”柏培云反问。

是了,不止是师兄,其实父母也在向他隐瞒病情。

每次他追问,都只说是慢性病,好好调养就可以,余下再问具体的,就什么也不说了,就像他永远都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不用担心,不用忧虑,只用永远听从父母告诉他的话。

但今天已经这样了,柏今意也不想再和柏培云在梅相真的病房里争执起来。

他简单应了声。

柏培云看他一会:“我去家里拿些穿的用的过来,你在这里守着,如果待会你妈妈醒来,你不要再惹她生气,知道吗?”

“我知道,我不会说话的。”柏今意简单说。

这个回答显然没有让柏培云安心。柏培云又问,这次挑明了:

“如果你妈妈再问你刚才的事——”

“我不会说话的。”柏今意重复。

这大约不是柏培云想得到的答案。

柏今意感觉对方的眼神一下变了,变得非常失望。

这种失望的眼神,是柏今意从小就害怕看见的。

现在,恐惧变成了现实。

那望来的失望的眼神,就像是两枚钉子,在柏今意的皮肤上划出两道深深血痕。

“你……”柏培云气息不稳,“你简直冥顽不灵!你非要闹到家破人亡才开心,是不是?!”

“爸爸。”柏今意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微而冷静,“妈妈还在休息,不要吵,会吵醒她的。我们可以出去说。”

“——”柏培云艰难地吞回了话,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压低了,“是,不能吵醒你妈,吵醒了她,再被你气一回,她命都没有了!”

说完,柏培云立刻转身离开。

他又气又急,快步走出病房,走得太快,撞到门框,趔趄一下,甚至差点摔倒。

柏今意立刻从位置上站起来,他想要去扶柏培云。

可是柏培云根本不等他,自己挺直身体,揉揉膝盖,又往前去了。

于是,站起来的柏今意慢慢坐回椅子上。他沉默等着。半个小时后,柏培云带着东西回到了病房。父子守在病床前,再也没说一句话。

“咔。”

深夜里,轻轻的一声响,没有惊醒已经睡了的柏培云和病床上的梅相真,惊醒了呆在一旁的简无绪。

送妈妈来医院之后,柏今意就让简无绪先回家休息。

但简无绪不愿意,一直陪在旁边,半夜一点多了,才迷迷糊糊闭一下眼睛,也没有睡着,他一出点响动,对方立刻又睁开了眼睛。

“柏老师?”简无绪出声,声音很低。

就算明知自己是鬼,别人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生恐惊动了什么。

柏今意没出声,他对简无绪招招手,而后轻手轻脚开了门,走出病房。

简无绪跟着出来了。

柏今意又小心,不弄出任何动静地把病房门关上,这才出声:

“去你那里。”

“去……去我那里?”简无绪怔住。

“嗯,今天不是还没给你擦洗按摩吗?”柏今意,“抱歉,不得不这时候去。”

“可是……可是不去也没有关系的啊。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柏老师已经心力憔悴了吧?我那里并不是没有人照顾,柏老师其实不用天天去的,天天去,压力也很大吧?”简无绪小声说,“一天两天不过去也没什么,我们是不是等柏老师的爸妈消消气……”

“无绪。”柏今意轻喊他。

“啊?”

“去见你,对我而言不是压力和负担。”柏今意,“那是我休息的地方。我今天对父母说的,没有一个字是假的。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很像付出,但那不是付出,那仅是我对我们幸福的争取。”

他说完,换了口气,又问:

“今天闹到这样,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柏老师没有错。”简无绪毫不犹豫。

“那你也没有错。”柏今意冲简无绪微笑,“你也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母亲倒下的时候,简无绪仓惶站立。

而后,一个晚上,一个字都不敢说。

平常那么喜欢说话,叽叽喳喳,快快乐乐的人,为什么要受到这份压力?

今天的事情发展到这样,如果一定找出人来归因。

或许是他,或许是他父母。

无论如何,都不该把这原因,放到简无绪身上。

柏今意进入了简无绪的病房。

他按照平常的习惯,去洗手间里接了温水出来,浸湿毛巾,再将毛巾扭干,从简无绪的额头开始擦起。沿着额头,擦过脸颊,来到耳后,再擦脖颈。

他一点点擦着,也一点点看着。

看着简无绪的脸,想着简无绪回到身体后的模样……想象中的每个画面,都有着许多的光彩,或者耀眼,或者柔和,但无一例外,是明媚照人的。

这种遐想终止于简无绪响起的声音。

他说:

“柏老师,你妈妈,就在门外……她在哭。”

柏今意抓着毛巾的手,痉挛了一下。

想象的画面被打碎了,他又回到了冰冷的现实之中。

一门之隔。

他听不见梅相真的声音,看不见梅相真的影子。

但是他意识到了……他意识到站在门外流着泪的妈妈。

他的手指合拢了。

今天天气真冷,冷得他的手指都有些僵硬不能动弹。

他和简无绪低声说:

“帮……帮帮我。”

“柏老师?”

“帮我把背后随便什么东西,推到地上。”

只要背后有了动静,他就会从座位上站起来,去捡东西。

他的妈妈,也会因为不想和他碰面,而立刻转身离去。

他的记忆里,从没有梅相真哭泣的模样。

梅相真,是不愿意被孩子看见眼泪的。

简无绪按照柏今意说的做了,他将一支放在床头的笔,推到了地上。

柏今意知道自己应该站起来了。

但是那种寒冷,已经从他的手指,蔓延到他全身的关节,他坐在椅子上,宛若被冰封般不能动弹。

几秒之后,简无绪的声音又响起来:

“柏老师,你妈妈走了……”

柏今意的背,渐渐弯下了,他双手合拢,手肘抵着膝盖,深深将头低下去。

微风扑来,将他环绕。

是简无绪。

简无绪自背后将他抱住。

明明是冰凉的触感,明明还没有人的骨骼,但是简无绪很用力,很用力的将他抱住,仿佛要将他密不透风地保护住。

抱得久了,柏今意真的感觉到了来自对方的温度,一点一滴的暖意,注入柏今意的身体,还很幼小,却很凶狠地攻击着蔓延他四肢百骸的寒冰。

和主人一模一样啊。

柏今意有点想笑。

但他没有力气。

他放心地蜷缩在简无绪怀中,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