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京城雨水充沛,季平奚站在屋檐下看雨幕朦胧,她身形消瘦,盈利风中腰肢细得一手可握,神情忧郁:“皇姑姑,你那枕头风吹了没?”
“……”
枕头风啊。
季容低叹。
长阳公主扯了扯嘴角:“不会还没吹罢?”
那日皇姑姑可是殴打了她好久!她都没还手的!
这是白挨揍了?
她狐疑地觑着季云章。
云章长公主陪侄女看雨,煞有介事地清清喉咙:“枕头风这东西,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要——”
“别是皇姑姑爬.床还没成功罢?”季平奚打断她。
季容瞥她:“胡说!”
她昨儿个夜里还是抱着烟儿睡的。
抱是抱了,除了搂着那段细腰旁的她有贼心没贼胆,不自在地避开侄女直白的目光,忽然沮丧:“很快就能吹成功了。”
“很快?很快是多快?我度日如年,再不让我见枝枝,我可要闹了。”
她本就不是脾性多好的人,皆因钟意一人方肯折了身段。
季容安抚她:“别急,昨夜我又提了一次,烟儿口风松了不少。”
她煞有心机地强调“昨夜”、“又”,季平奚眯着眼用话刺她:“有种人越没有越要装有,姑姑,你不会是这种人罢?”
说好的“枕头风”至今都没吹成功,再熬下去她干脆带着枝枝私奔得了。
她说话直进直出一点都不懂得迂回婉转,季容知道她最近过得辛苦,不和她一般见识,毕竟昨儿个好侄女看见公猫骑着母猫还发怒来着呢。
过惯大鱼大肉的日子,冷不丁让她茹素,是个人都受不了。
她大度,不和她计较。
季平奚舌尖起泡纯粹上火上的,心情烦躁看什么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眼见皇姑姑根本不接招,没了可招惹的人她顿时偃旗息鼓,和闺中怨妇一般。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她愁,季容也愁——烟儿何时才肯与她成其好事,教她吹一吹真正的‘枕头风’啊。
吹牛皮吹到天上去的长公主如是想道。
……
白头偕老。
很美好的夙愿。
柳薄烟将自个关在房里不出,鎏金异兽纹铜炉里徐徐飘出清淡好闻的薄荷香,她斜斜倚靠软榻,拧着眉在想季平奚这人。
公主殿下还是‘魏平奚’的时候名声便不好,为人所诟病的多是性子怪异,空有满腹才华,不走正道,不学正理,偏爱做一些挑战礼法的事。
为人邪性。
相貌却清皎昳丽。
眼睛看不见时她总在想女儿嫁了个怎样品貌卓绝的人,今时见着了,皮囊生得确实好,天家正儿八经的天之骄女,说是月宫里飞出来的仙子都合宜。
世人长着一张嘴尤其喜欢搬弄是非,柳薄烟懒懒翻弄差遣人搜寻的关于‘魏平奚’的诸般事迹,其中便有一条吸引她的注意:
——魏四小姐极擅丹青,喜画美人图,世间风流美人无不以赤.身相邀四小姐作画为荣。
“风流种子。”柳薄烟眉心添愁。
也不知她的决定是对是错。
她站起身。
“去请殿下来。”
婢子应声退去。
郁母整敛仪容,换好一袭品竹色浣花锦衫,沏茶以待。
季平奚闻讯不敢耽误匆忙赶来,进入这扇门,敛衣行了庄重大礼:“小婿拜见岳母!”
她乃实打实坐拥封地的殿下,实在没必要对着一个妇人屈身,等她抬起头柳薄烟观她形容憔悴真真有几分深情态,柔声道:“快起来罢。”
竟是应了那声“岳母”。
季平奚大喜过望:“多谢岳母!”
她眼圈微红,尝到苦尽甘来的不易。
“坐。”
“欸。”
她的话季平奚不敢不听。
看她在位子坐稳,柳薄烟低声慢语:“你可怪我?”
“不敢。”
“不敢,那就是有些怪了。”
“岳母——”
“不急,我知你的心意,先听我说。”
“是。”
她分外乖巧,柳薄烟知道这份乖巧不是因她本就乖巧,恰恰相反,如此桀骜不驯的人肯在她面前扮乖,是因她的女儿。
“你们骗我一年有余,我让你们生离十数日,不过分罢?”
季平奚头摇成拨浪鼓。
柳薄烟笑她:“你确实很会哄人,甜言蜜语,能伸能屈。我是做母亲的,这辈子就这一个女儿,定然舍不得她受苦受累遭人轻贱。
“倘若柳家没败落,我家枝枝也是名门出身的千金小姐,不用自幼为生计奔波,会有很多人捧着、宠着,以她的秉性容貌,找个知道疼人的夫君轻而易举。
“可命运弄人,柳家败了,我一双眼睛瞎了。
“我拖累她甚久,害得她为保全自身、为早日治好我的眼睛,不惜给人做妾。
“我的女儿我知道,她肯答应做你的妾定是当时的处境容不得她拒绝。不瞒你说,流水巷鱼龙混杂,我没有一天不担心女儿被坏人欺负。
“后来你来了,处置了刁婆子母子,算起来对我们母女还有救命的恩情。
“我应该谢谢你,谢你的搭救之恩。”郁母朝她行礼,季平奚不敢坦然受之,身子急忙避开,掌心捏把汗。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是管不了了。”妇人轻叹:“我这女儿,胆子小,爱哭,这是我一早和你说过的,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不能今天喜欢,明天就厌弃。
“人不是物,人是血肉之躯,是有感情、有心的。
“倘若哪天你觉得她烦了,觉得她没年轻时惹你心动,不如你多想想今日。”柳薄烟目光灼灼地注视她:“我家枝枝,不是你靠金银赎买来的,是你上赶着和我求来的。”
“是!”季平奚麻溜跪地和她叩头:“是求来的,是我一心要求娶枝枝!”
她头磕得有点猛,咚地一声打乱郁母精心准备的措辞,担心女婿磕头磕傻了,她欲言又止。
“没事没事,岳母,我好着呢,您请接着说。”
她跪在地上不起,求娶的姿态降到最低。
柳薄烟看她脑门发红,后面那些警告的话陡然说不出来。
她摸摸这位公主殿下的脑袋,将心比心:“快起来罢,都是有娘的孩子,我心疼我的女儿,皇后也心疼她的女儿,她嘴上不说,是给我面子,给柳家面子。但我不能不识抬举。”
娘娘若是见了心肝宝贝动不动朝人磕头的场面,怕是会心生芥蒂。
既然决定好了要做一家人,那这芥蒂万万不能有。
否则受苦的是她的枝枝。
她翻出伤药为女婿涂抹磕红的额头,末了语重心长:“我就答应这门婚事了。”
……
出了这扇门季平奚春风满面,走路都是飘的。
她要有媳妇了。
她夜里可以抱着枝枝睡了!
她终于有离不开的心上人了!
所谓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死了都要埋在一块儿,没准到了黄土里骨头和骨头还能再抱一下。
脑子充斥奇奇怪怪的想法,她揉揉脸:骨头抱一下也太吓人了。
公主殿下走在路上哈哈两声,笑得牙不见眼。
到底是年岁不大,初初动.情,一举一动都透着可爱。
“皇姑姑,多谢你的枕头风。”
季容被她谢得脸微红,看她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的架势,睨她:“你怎么了?”
“岳母答应我迎娶枝枝为妻了!”季平奚神清气爽,昂首挺胸:“不说了,我要为枝枝准备晚膳去了。”
她走路带风,季容根本留不住她,杵在原地慢慢品出一点酸:“这就成了?”
小混蛋都要成婚了啊。
那不就剩下她这‘孤家寡人’了?
这可不行,赶在侄女后面成婚,像什么话!
长公主迈开一双大长腿马不停蹄地往后院走。
……
郁枝自从那日与阿娘推心置腹好一番劝说,不知成效如何。
金乌西沉,她望向窗外,数着有多少天没见过奚奚,越数越难过。
“小姐,晚膳来了。”
金石银锭喜上眉梢,说完话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穿着一身下人服的‘厨娘’端着大大的托盘走进来,不消片时,柔声道:“小姐,饭菜摆好,可以用了。”
郁枝沉浸在心事中无法自拔,听到这话有一霎没反应过来,房间静默了几息,忽而美人抬起头,难以置信道:“奚奚?!”
季平奚没想到改了声线这人还认得出来,心中一喜,摘去刻意裹在头上的方巾,瑞凤眼撩起,难以描绘的神采风流。
一见果真是她,郁枝喜极而泣,拔腿跑过来埋在她怀抱:“你怎么这会才来?”
“不是我不想来,岳母看得紧,我不好偷偷跑过来。”环着她腰,闻到美人身上淡淡的清香,季平奚止不住心猿意马。
饭菜冒着热乎气,她忍着情火哑声道:“先用饭可好?”
“嗯……”郁枝不好意思地别开脸,红着耳根看着桌上的菜肴,心坎里都泛着甜:“这都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来尝尝?”
两人挨着坐下。
一顿饭吃完郁枝和吃了蜜饮了酒一般,捏捏自己的脸,含羞问道:“奚奚,这不是梦罢?”
“不是梦。”季平奚实在按捺不住亲她唇角,亲她嫩白的指尖:“岳母答应我了,很快你就要做我的妻子,咱俩永永远远在一块儿,再不分开。”
“阿娘同意了?”
“同意了。”
郁枝心里的小火把被她一句话点燃,热情地搂着她脖子献吻。
暮色四合,柳薄烟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就这样放任女婿留在府里不妥——这还没成婚呢。
走进女儿院里隔着一道门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来柔媚的音儿,待她趴着门细听,老脸通红。
却是女儿在夸女婿厉害。
她急忙重重咳嗽一声。
房间静下来。
门扇吱呀从里面打开,季平奚衣冠楚楚,目色温柔:“岳母。”
柳薄烟走进来看女儿衣衫齐整,方知自己想差了,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她虎着脸:“婚事我虽是允了,该走的流程却不可少,你即刻出府,进宫向帝后禀明。我家枝枝不能平白跟你一场。”
这是要排场了。
起码要世人晓得她女儿是妻不是妾,今后走出门也是有脸面的人。
这要求理所应当。
季平奚眼里闪过一抹不舍,不敢当着岳母的面与人家女儿眉来眼去,俯身一礼:“小婿这就进宫请旨。”
人走了,柳薄烟几步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她:“殿下没欺负你罢?”
“……”
郁枝心口的小梅花鹿撒着蹄子横冲直撞,她揉揉发烫的耳垂,缓缓摇头:“没有。”
没有?
郁母不放心,拉着她谆谆教诲:“左右是要成婚了,以后有了名分你们再……千万不能惯着她,听到没有?”
“听到了。”
郁枝脚趾微蜷,人在郁母这,心却跟着心上人跑了,满脑子盘旋同一念头:可是奚奚真的好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