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不厌其烦地在树上叫,药辰子为病人换好药,季容握着纯白绸带上前为柳薄烟蒙好眼睛。
“这几日不可见强光,要慢慢来。”
“多谢神医。”
药辰子当初是为偿还人情答应为郁母治眼睛,前后治疗长达一年多,花费不知多少心思用过多少好药,能得见郁母重见光芒,此乃医者的喜事。
他难得露出温和的笑:“治病救人,本分罢了。”
本分二字季容也就听听而已。
天地之大,神医之名广传,并非所有可怜的病人他都救。她暗想:昔日神医答应救人,是枝枝‘卖身’换来的。
“在想什么?”
药辰子走后半盏茶功夫,柳薄烟忽然道。
季容醒过神来,不好直言小辈间的那些事。
她嗓音轻柔,低头亲吻女人白皙的脸蛋:“想你眼睛好了会是怎样的貌美。”
一把年纪的人说起情话没羞没臊,柳薄烟嫁人后都少听这般夸人的话,秀才内敛,唯一一次性情外放是向她示爱求婚。
她也没想过四十冒头的人了还有人夸长得美,羞涩低头,手指捋过耳边碎发。
自从那日‘登堂入室’阐明心意,烟儿待她亲近许多,季容见她面露羞容,附耳低声打趣几句,惹来心上人欲盖弥彰地别开脸。
不好逗她太狠,长公主见好就好,盘算何时将人拐进府邸,蹉跎半生,总要有一场盛大的婚礼才圆满。
“敷了药睡会?”
柳薄烟嗯了一声。
季容搀扶她往床榻走,心思一动:“要不要我陪你?我保证不做什么,就想搂着你。”
“……”
眼蒙绸带的美妇思量片刻,弱弱回应:“那你上来罢。”
长公主眉开眼笑。
烟儿原来喜欢她没脸没皮地缠。
缠一次不够,要好多次方能打动她的心,给她勇气来战胜怯懦。
明悟这点季容行事可谓无往不利,顺利躺在柔软的大床,侧身拥着小她几岁的青梅,柔声关怀。
低声絮语,做了柳薄烟悠悠入眠的背景音。
知了,知了,音浪划破长空。
公主府,季平奚真情流露,简单平实的一句话引得郁枝心头起了惊雷。
风风光光,坦坦荡荡。
娶你。
这是她说不清第几次说这样的话,郁枝怯弱了些,并不傻,到了此时当然看得出眼前人没在说玩笑话亦或痴话。
奚奚是真的想娶她,约莫也是真的动了心。
念头汹涌,她红了眼眶,好一会找回埋在喉咙的声音:“你可不要骗我。”
你说的我可都信。
季平奚手指轻捏她嫩白的小脸,绷着的心弦缓缓松开:枝枝信她就好。
“我不骗你,也不骗岳母。我们告诉她实情,给她作为长辈应得的尊重。做错事我认,知错能改,想必岳母终有气消的一天。”
她笑了笑,心念豁达:“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郁枝破涕而笑,娇声娇气道:“你不嫌我是土包子了?”
温馨的气氛霎时被打破。
季平奚再次尝到自作自受的苦涩滋味,垮着脸,别别扭扭:“各花入各眼,谁说土包子不是好包子?”
她还就喜欢她土,喜欢她哭包。
郁枝心里放晴,顾自窃喜。
她推开一心想和她温存的公主殿下,转而不再理人,和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幼崽联络感情。
她指了指通体雪白的崽崽,痛失爱宠的郁结消去大半:“这是寸寸,那只黑白相间的名唤有有。”
美人温柔,如春日盛开的梨花。
季平奚蹲下.身子,学着她的样子逗弄两只幼崽,手上力道没控制住,寸寸被她一指头摁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
幼崽无辜哼叫,长阳公主面露尴尬,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郁枝少见她如此情态,旋即莞尔。
心有爱意,所见不同。她的一颦一笑都甚美,软软的,柔柔的,填补季平奚两世以来藏在深处的空虚。
动心明情,爱意得到回馈便也不再孤独。
只是……
双脚牢牢立足情场的公主殿下小心察言观色,有点急,有点说不出的毛躁,眉毛一皱:她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要怪就怪她开头就看上人家的美色,嘴不甜,性子也不软,以欺负人为乐。
她喜欢枝枝她知道,枝枝对她如何,她当局者迷,看不破。
寸寸、有有往人身上爬,有有爱折腾,这会叼着殿下的裤腿哼哼唧唧,再去看寸寸,寸寸正往美人怀里钻。
季平奚眼神微变,一手捞过幼崽,换来郁枝不明所以的一瞥。
“这是只色狗,我帮你管教管教。”
“……”
色狗?
郁枝茫然,寸寸委屈。
要说色,谁能出殿下其右?
季平奚脸红,放下寸寸,一手指又将幼崽摁倒,幼崽倒下后很快倔强地支棱起来。
如此反复,一人一狗玩得乐此不疲。
有有看得眼馋,也想玩,迈着小短腿加入。
六月天,娃娃脸,天边风起云涌,雨消暑气。
赶在六月的小尾巴郁枝从失去爱宠的悲痛里走出来,打着哈欠,眼尾存着细浅残泪,一子落下:“我是不是又要输了?”
她不擅棋艺,季平奚想着法子给她喂子,看她困得眼皮发沉,干脆使了昏招自投罗网。
痛快输掉棋局横抱美人往床榻走。
内室冰鉴冒着冷气,郁枝躺下来睡意竟跑了一半,眼波横流,玉手揪着某人衣领,不说一句话,偏偏勾魂。
热热闹闹蝉鸣不停的夏天,仿若有火花在四目相对时无声溅开。
羞人的想法来得太快,美人脚趾轻蜷,唇瓣微启:“奚奚?”
声音煞是好听。
季平奚勾唇笑。
长阳公主殿下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抱臂在怀,忍着心痒,直到心痒难耐,慵慵懒懒应:“嗯?”
风情缠在她飞扬的眉梢。
色批的色倘要写成话本约莫能写出厚厚一摞,低眉抬眉满是招惹。
郁枝脸红红,不吭声,却是无声胜有声。
说白了情情爱爱这回事讲究的无非你进我退、你强我弱。
等季平奚当真做出回应,局势瞬息翻转,有了全新进展。
此时此刻,看似是郁枝柔若无骨软得不成样,处境比起半年前却是一个在地一个在天。
半年前殿下没来得及心动,人自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玩的是风流,并未动真心。
半年前郁枝身心都跟着丢了。
从前以身为饵的是郁枝,如今换了公主殿下竭尽心力讨好心爱的女人,红尘深处漫开细润清甜。
窗外花开,蜂蝶自来,郁枝敏感柔弱地哭出声,柔柔媚媚的音儿飘出窗,如一滴水,蒸发在来来回回的热风。
整个后院静悄悄,下人们熟知主子的秉性并不做那煞风景的‘恶仆’。
玉藕颤颤摇晃,花枝惹人怜,叶脉纤毫毕见,恰如一朵开在夏日的芙蕖,美得三寸之地都被骨香笼罩。
季平奚放浪心起抱她前往花窗,抵窗玩得风生水起。
步调一致才更好相爱,郁枝嘴上不说爱,实实在在是在用全部的身心来附和。
她喜欢热火朝天不管不顾的欢.好,喜欢不遗余力地亲昵,连同奚奚沙哑的嗓音她都迷恋地无可救药。
于是细白的颈子扬起,催出好闻的香汗。
和这花红柳绿的夏天相匹配。
她看着窗外盛开的鲜花和肥大的绿叶,期盼自己有幸得到奚奚的心。
她隐约有种预感——快要成了。
这么一想,迫不及待地想去看殿下此时的神情,她努力挣扎着回眸,只一眼,胸腔炸开一朵朵名为‘喜悦’的烟花。
杨柳随风摇摆,心湖荡漾,柔水潺潺溃然而下冲垮名为‘矜持’的堤岸。
没出息地哭出声,想尖叫,想要逃跑,分明年长对方五岁,忽然脆弱地成了哭鼻子的小姑娘。
郁枝默默捂脸:好丢人呐。
好喜欢啊。
长阳公主毫不掩饰眉间的惊艳、惊喜,不觉得丢人,瑞凤眼含笑,深觉她的枝枝好生可爱。
从头到脚,简直可爱到每一根头发丝。
风往这头吹到那头,树上的画眉鸟歇了她的浅唱低吟,爱惜地收敛歌喉,轻舐洁白的羽毛。
半个时辰后云销雨霁,美人累倒在软榻,筋骨都松软,阖眸小憩。
夏日的蝉没完没了,阳光穿透肥大的绿叶,燥热的天儿又开始惹人烦。
季平奚精力充沛不觉得累,她内功深厚,喝水呼吸都是真气都在筋脉运转,许是精力太盛,回忆之前的情景越想越觉委屈。
有种给人做情人迟迟得不到名分的暴躁。
嘴怎么就这么硬呢?
连句“爱她”都懒得说?
她在屋子走来走去,怕吵着人,脚步放轻。
蝴蝶停在窗前眨眼飞走,浅寐的美人气色红润,闭着眼睛,如同胆小的鸟不敢表露心里的雀跃。
之前不信,现在她有些信了。
一年多的相守论起枕边人性情如何,癖好如何,麻烦起来有多麻烦,没人比她更清楚。
奚奚能为她做到这份上,不是某一天的心血来潮,是坚持好多天的‘认真’。
不是玩玩而已,也不是对花瓶一般的把玩、欣赏。
殿下栽了。
除了喜欢她、想爱她,她想不到其他的可能能令天之皇女委曲求全,无怨无悔。
思及此,郁枝又想哭了。
侧过脸,不教某人看到她眼角泛开的薄红。
她任性地想:就让奚奚胡思乱想一阵子罢。
她太激动了,自个的情绪都照顾不来,唯有心上人在热锅上转呀转能安抚她受宠若惊的心。
美人咬唇,促狭地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不过是学了奚奚一丁半点的恶劣。
应该……不妨事罢?
怎么不妨事?
季平奚愁得食不下咽,端着小米粥喂到她嘴边:“枝枝,你今天有没有信我爱你多一点?”
郁枝心尖一荡,眼皮撩起想听她说更多。
哪知看到的是一张沮丧到不行的俏脸:“日久见人心,好罢,你总会相信的,我等得起。”
她这样子郁枝见了于心不忍:“我……”
“不要说话,再来吃两口。”
瓷勺舀着熬到软烂的米粥喂过来,郁枝从善如流地张嘴。
是你不要我说的。
她遗憾地想。
心坎冒出一丝半缕的小窃喜,她好想问奚奚:“你究竟有多喜欢我呀?怎么就回心转意愿意爱我了?能爱多久啊?”
她眉梢若有若无带出一分得意,季平奚看出这分得意,亲她唇瓣:“开不开心?”
郁枝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小心翼翼道:“开心!我喝饱了,你……帮我揉揉腰?”
她大着胆子使唤公主府真正的主子。
季平奚放下粥碗,接过帕子擦拭手指,眉目舒朗:“好。”
看起来是很愿意做这事,郁枝放下心来,唇角微翘:奚奚这样子,弄得她好像在做梦啊。
不,比做梦还惊喜。
她指尖碰了碰奚奚的脸颊——软的,嫩的,热乎的。
活的耶!
她强忍悸.动,忍着扑到她怀里的冲动,结果腰肢被轻轻一碰顷刻软了身。
羞得脑袋快要冒烟。
大概是做得多了,这副身子比她想象的更喜欢这人。
见惯她这般娇态,季平奚暗暗赞叹她的美。
盛夏一天热过一天,进入七月,郁枝日子过得格外舒心。
头顶的阴霾散去,心底的酸涩淡去,每每醒来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尝到命运的丰厚馈赠,她不仅心里美,外在更美,美得愈发迷人生动,教枕边人看得移不开眼。
七月十二,后院莲池开满花,季平奚端着鱼食站在栏杆前喂鱼,郁枝抱着她胳膊与她一同欣赏鱼儿竞食的场景。
寸寸和有有还是没长大的小崽子,摇着尾巴围着主人转,仔细看真有两分争宠的意思在里头。
郁枝眉开眼笑,顿觉岁月静好。
可岁月并非真正的静好。
“殿下,少夫人,夫人那边派人来了。”
翡翠低声道。
季平奚眼皮一跳,沉稳着手将鱼食交给一旁的玛瑙,转身握紧郁枝细瘦的腕子。
“见过殿下!”
来传话的是郁母身边的亲信,此刻洋溢笑脸:“夫人眼睛治好了,邀请女儿女婿前往府上同乐。”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郁枝笑颜绽放,扭头去看奚奚,看她默不作声一派平静的侧脸,蓦的想起她说过的“阿娘眼睛治好就向她坦白”,心绪陡然一沉。
向阿娘坦白啊。
以阿娘的性子倘若知道她‘卖身求荣’,怕是会气得不想认她这个女儿罢。
女儿都不想认,遑论‘女婿’?
天光明耀,季平奚打起精神来——盘桓头顶的刀终于要落下来了。
……
柳薄烟双目复明,药辰子淡定地接受众人吹捧,季容朝神医俯身郑重一礼,堂上气氛融融。
婢子走进来道:“回夫人,长公主,殿下和小姐来了。”
得知季平奚要来,药辰子有心看好友的热闹,轻抚胡须,原本他打算功成身退,这会嘛,想留下来看事情的后续发展。
不是他心眼坏,是认识那人那么多年,他还真没见过季平奚伏低做小。
郁母眼睛恢复,想也知道后面要出事。他以不变应万变。
人间七月,风光绝佳,柳薄烟看花看草看蓝天白云,看哪儿都觉得赏心悦目,但她最想看的是自己十月怀胎、相依为命多年的女儿。
“快请进来!”
说完这话她急着迎出门——天大的喜事当然要和亲人分享。
之前她已经看过容姐姐,容姐姐和二十多年前比起来变化不是很大,一样的满身风华,风采逼人。
当了二十多年的瞎子,守得云开见月明,柳薄烟脚下匆匆,季容急忙跟上来扶稳她,免得她心绪激荡忘记看脚下的路。
“烟儿,慢点。”她提醒道。
“我晓得,容姐姐,你放开我,这段路我想自己走。”
妇人有着一双极为漂亮的眸子,内里藏着说不尽的韵味,看着她的眼睛人们就能想到这是一个怀有故事的女人。
出身荆河柳,柳薄烟亦不负荆河柳之名。
常言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今时明珠拂去表面的尘埃映出原本惊人模样,季容被她看上一眼,心尖痒痒的,拒绝的话说不出来。
岁月厚爱美人。
季容松开她,眸光发着烫,柳薄烟看见了,羞得嗔瞪她,腰肢慢转留给她一个窈窕的背影。
原来‘看见’是如此惹人害羞的事啊。
长公主低头轻笑。
“阿娘!”
阳光灼热,闯入视线的人有着一副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好皮囊,身条曼丽,柳叶眼媚而不俗,端的是荆河柳家出来的孩子。
柳薄烟眼窝浅藏不住泪,还是季容在旁劝慰:“大好的日子,可别掉泪。”
眼睛刚好,她可舍不得见这双眼哭红。
“阿娘……”郁枝上前抱着她。
“枝枝,娘的好女儿……”
柳薄烟克制着见到女儿的欣喜,慢慢看向阳光下.身姿卓绝恍若仙姝的女子——这便是她的好女婿了。
早日枝枝说她长得好,没想到出乎意料的好。
“小婿见过岳母。”
想着礼多人不怪,长阳公主敛衣跪地,认认真真朝她磕了一个响头。
她公主之尊,皇家正经出身,跪天跪地跪爹娘,便是拜见岳母也远不至行此大礼。
怕是事出有因。
季容太阳穴突突的,心生不妙:这是要闹哪样?
季容忐忑,杵在不远处见着此景的药辰子吓了一跳——不会是他想的那样罢?
柳薄烟的满心欢喜化作满心熨帖,急忙扶她起来:“好好好,知道你孝顺……”
不过这一跪委实吓着她老人家了。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女婿待女儿好得没话说,她只有感激欣慰的份,一手牵一个进了正堂的门。
婢女麻利沏好茶端来各类精致小点心。
吃过点心喝过茶水,陪岳母说说笑笑足有小半时辰,季平奚看向郁枝,郁枝心虚,鼓起勇气起身勾着公主殿下的小拇指,在阿娘的注视中缓缓跪下去。
两人并排跪在那不发一言,柳薄烟惊咦出声:“枝枝,奚奚?你们——”
云章长公主眉毛上挑,讶异看着她的好侄女,似乎猜到什么,不禁暗暗称赞两人的决心。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敢于承认,已经是有气魄有担当的体现。
不破不立。
她挥挥手,堂上婢子鱼贯退下。
柳薄烟安静下来,一阵后怕。
“女婿有事禀明岳母。”
“女儿也有一事恳求阿娘宽宥。”
“发生了什么,你们说。”
她不是经不起事的人,当年柳家家败,逃亡途中纵使被人所害瞎了一双眼,她也还是坚持了下来。
郁枝启唇:“阿娘,我……”
“我来说。”
没道理挨打的事要心爱的女人冲在最前面。
季平奚态度诚恳,开门见山:“我有一事骗了岳母,实属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