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游怕得要死,思来想去往福寿宫走了一趟。
陛下与太后相争,万一太后赢了,也算是在太后面前卖个好。
一仆不侍二主,然她多年前早就背叛娘娘,算不得忠仆,所做的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她去福寿宫了?”
“去了。”
颜袖望向窗外盛开的春花,良久不言。
郁枝抱着猫儿守着她:“娘娘,要开始了吗?”
“嗯,要开始了。”
这回答过于轻,如同柳絮落在地上,却在人心头炸开一道道春雷。
郁枝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猫儿的脑袋,心事重重:也不知现在奚奚在做什么?
暴风雨来前天地沉浸在温温和和的平静,魏四小姐从入定修行中睁开眼,眉目如被清水洗过,这是真气涤荡四肢百骸——第一道境界‘浪淘尽’修成方有的清凛通透。
慈悲降魔法分为三境,每境十层。
以真气为浪淘尽体内污秽杂质,达到锻体之效,最大限度激发人体潜能,此为一境:浪淘尽。
破‘浪淘尽’后,睡觉、走路、喝水,奇经八脉都在自动修行,此为二境:水自流。
入‘水自流’,讲究的不再是天赋,而是真正的慈悲心性,为世间降魔,不准魔头祸乱人间,有此大善大勇大无畏,水到渠成才算迈入第三境:问青天。
不过半日光景魏平奚修到二境三层,药辰子不住咂舌:“厉害。”
“和悬阴老祖比起来呢?”
“论天赋不分伯仲。”
他叹道:“慈悲降魔法虽是速成法,越往后修炼速度越慢……”
天赋分不出上下,年岁却能分出大小,孤辰子得慈悲法师真传,又以邪法修行,比魏平奚多出十几年的积累,想战胜她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他们现在最缺的是时间。
“无妨,我也没准备和她单打独斗。”
她抬起袖子闻了闻,被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得直皱眉:“不早了,我先回了。”
“欸?”
药辰子话没说完,一阵风轻柔掠过,房间哪还有四小姐的影?
才入第二境就有这般鬼魅身法,假以时日,说不准真能修成神功,力斩邪魔。
只是……
他愁上眉头:一定要活到那时候啊。
和他比起来魏平奚没有那重重顾虑,再世为人,死过一次的人为了活下去甘愿付出更多的代价。
她行走在长街,春风拂过她的眉梢,俏皮地掀起她的衣角。
玄武街南至街北,一千二百三十二步,最后一步落下,二境第四层修成。
魏平奚仍然在走。
走进侯府,走到惊蛰院。
金乌西沉,魏夫人安安静静等在惊蛰院,身畔是她精挑细选选出来的三名美人,或气质清冷,或容貌艳丽,或娇俏可人,见到回家的四小姐,眼睛纷纷亮起。
如烛火被点燃,有了明亮的光。
“母亲。”
魏夫人眼神怜爱:“怎的这时候才回来?来看看娘给你挑选的人,喜欢吗?”
三名女子许是没想到传说中的四小姐如此仙姿绝色,小脸晕染不同程度的红,魏平奚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打了个哈欠:“留着端茶倒水罢,娘,我困了,先回房休息。”
“不吃饭了?”
“睡醒再说。”
她迈着步子进房,魏夫人嘴里嘀咕几句,转过身来安排三名美人在后院住下。
说是端茶倒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被拉上榻,夫人送来的人,四婢不敢支使做杂务。
惊蛰院寂静,魏平奚沐浴过后躺在床榻呼呼睡大觉。
是睡觉,也是修行。
这便是‘水自流’境界的绝妙。
她关起门来不理世事,颜晴回到流岚院,一只胖得不能再胖的信鸽累得毛都炸了,蔫头耷脑地落在窗前。
二指宽的纸条被取下来,胖白鸽懒得走,李乐喂了它一把米,这才将其打发。
“夫人,您的信。”
颜晴慵懒坐在半人高的浴桶,李乐弯着腰眼观鼻鼻观心地走进来。
隔着一道屏风,颜晴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叹。
“放下罢。”
“是。”
二指宽的小纸条放在茶桌。
李乐守在门外,不准任何人打扰。
房间内密室的门打开,一身白衣的孤辰子气定神闲走出来,眉眼飞扬:“我总觉得有什么好事要发生。”
她近前来居高临下瞧着不.着寸缕的颜二小姐,眼神不老实。
颜晴闭着眼不想理人。
女道赞叹两声,越过屏风取来那信。
信展开,她笑意扩大:“二小姐,你输了。”
颜晴眼睛猛地睁开。
小纸条被送到她面前。
怕她看不清,孤辰子一手拄着浴桶边沿:“真正的年婆子藏在乾宁宫偏殿,帝后摆了咱们一道,你那好女儿八成也早知你真面目。”
“不可能!”
孤辰子神色温柔,捉过她湿淋淋的手在衣袖擦拭几下,擦干了,将纸条放于她手心。
“不信的话,你自己看。”
哗啦啦的水声,颜晴自浴桶站起。
……
福寿宫。
大宫女宁游跪在太后脚下,殿内气氛沉冷。
“你当真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那人正是年娇娇,她化成灰了奴都认得!”
燕绘神色变幻,忽而笑道:“你为何来找哀家?”
“只有太后才能留奴一命。”
“你是颜袖的人。”
“娘娘眼里不容沙子,不会允许一个叛徒活着。”
“你来投诚?”
宁游高呼:“奴今后就是太后的马前卒!”
一个背弃旧主的蠢奴,燕绘笑了笑:“回去罢,哀家这里记你一功。”
“奴谢过太后!”
宁游战战兢兢离开福寿宫。
“皇祖母——”
姣容公主脸色苍白,身子微微战栗:“现下该怎么办?娘娘和陛下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大呼小叫做什么?”
燕太后心情算不上美妙。
光阴一寸寸流逝,季青杳噤若寒蝉等候她的指令,等了又等,腿都站麻了也不见死老太婆有何举动。
她心中焦躁,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一个奴婢的话,谁会当真?”
“祖母的意思是……”
“按兵不动。”
“不动?”
燕绘瞥她:“不动。”
她人就在福寿宫,季萦再是不忿,难不成还能靠着一个奴才扳倒当朝太后?
真是痴心妄想。
……
孤辰子烹茶静坐。
一盏茶饮尽,她翘着二郎腿不发一言。
颜晴披着外衣一动不动坐在榻前,两指宽的小纸条被揉碎,同样被揉碎的还有宁游盖在上头的红泥印章。
她成了活哑巴,孤辰子一手托腮:“二小姐怎么蔫了?”
回应她的仍是一片静默。
她不以为忤,等着这人想通。
以她对颜二小姐的了解……孤辰子唇角翘起:怪乎今儿个觉得有好事发生呢。
还真是天大的好事。
“阿四……娘的好阿四……”
魏夫人喃喃低语。
“大小阿四你都得不到,贫道早就说了,能陪你的只有我,肯对你一辈子好的也只有我。”
“求不得……”
“是求不得,你看看你,坏事做尽还指望你的好女儿当你养在院里的金丝雀,想什么呢?”
颜晴落下一滴泪,痴痴笑起来。
笑够了,她木着脸:“那就杀了罢。”
“杀了?杀谁?”
她看着孤辰子,容色冷漠:“当然是想杀谁就杀谁。”
“不愧是丧心病狂的颜二小姐。”
孤辰子笑靥灿烂,继续往她心口捅刀子:“你看,你十八年的心血不也是一场空?你想要她陪你一辈子,但你终归是她的姨母,纸包不住火,如今连姨母都做不成了。
“你想和她长相厮守,她想和别人双宿双飞。不在你掌心的鸟儿,留着也无用。”
“你说够了没?”
“够了。”孤辰子搂她入怀:“你狠我坏,咱俩才是天生一对。”
……
魏平奚再次梦到前世身死的情景。
忘忧的毒素扩散开来,肠穿肚烂的疼连绵不绝,生机慢慢被剥夺。
到了这时,死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不能立即死。
断头台上刽子手一刀砍下好歹人和脑袋立马分家,她这呢,若用人和脑袋来形容,大抵是一刀落下来脑袋和脖子藕断丝连,又吓人又狼狈。
疼得她喘不过气。
优雅从容的步调就在此时传来,一声缥缈的叹息。
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昏昏沉沉的梦,魏平奚是被疼醒的。
一觉睡醒仿佛忘忧的毒还在她体内肆虐。
冷汗浸湿内衫。
窗外天黑黑,无星也无月,她瘫坐在床榻,心有余悸。
寻常这时候噩梦惊醒她还能和郁枝说几句话,哪怕不说话,抱着她也好过自己一人反复体会前世死前的遭遇。
她身形落寞。
睡了一觉,慈悲降魔法已至二境五层,感受着澎湃的内力在筋骨血液里激荡,魏平奚深呼一口气,索性不再睡,潜心修炼。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那股要命的危机感悬在头顶,催促她不可懈怠。
侯府,颜晴与孤辰子颠鸾倒凤沉溺其中,有趣的是仪阳侯和魏老爷子的屋子烛火仍在亮着。
这一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有人动了杀心百无禁忌,有人以不变应万变,也有人奋发图强要和前世的命运彻底做个了断。
有人修行,有人行路。
天黑黑,远方有行人。
北域的圣女打马而来。
南方,胡子拉碴的刀客提着一壶酒边走边喝。
东面来了一群勾肩搭背的叫花子。
西方有人背负横琴闭眼走路。
陆陆续续有人赶往京城,敢来赴约,便不惧生死。
天边现出鱼肚白。
魏平奚一夜踏入‘问青天’。
一只鸽子在窗前咕咕叫,她起身下床,花窗打开,刚成年的鸽子亲昵地用脑袋蹭她掌心。
四小姐面容有了笑意,她一笑,更添惊心动魄的美。
喂饱了白鸽她看着鸽子飞远,飞回浩瀚的江湖,心中蓦的一定。
这一世她不是孤军而战。
前有亲人,后有友人。
魏平奚关好窗。
白纸黑字徐徐展开。
“忘忧。”
她露出一个苦笑,密信化作齑粉。
又两日,天光大亮。
惊蛰院里的下人按部就班地忙碌。
饭菜摆上桌,魏平奚坐在桌前一味出神,看起来食欲不佳。
翡翠玛瑙知道她又在想郁姨娘,哄着她吃了几口,又见她闷闷不乐,不知该怎么才能哄得她展颜。
“小姐,您这是怎的了?”
是患了相思病不成?
魏平奚看她们两眼,暗道人傻是福。她收敛心神,对着一桌子饭菜领悟‘心有慈悲’。
慈悲降魔法越到后面越难修。
母亲要对她动手了,很快她就要迎上孤辰子这样的天下第一大高手。
可叹她才修到三境五层,距离“以慈悲问青天”还有很远很远。
慈悲法师不愧惊才绝艳之名,那得了他武学传承的悬阴老祖该有多可怕?
她沉下心来,克制着不去想那些。
脚步声越来越近。
魏夫人含笑迈入惊蛰院。
下人们恭声喊“夫人”。
魏平奚按下那份苍凉,眉毛轻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