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软肋

“娘娘,该回宫了。”

婢女低声提醒。

中宫之主不可长久逗留在外,照看了五日,已经引起外界不少人猜疑。

道理如此,可颜袖又怎么忍心离开失而复得的亲女儿?

这是她与阿萦盼了多年艰难诞下的骨血。

流落十八年,养在贼子身边,颜晴对奚奚的好背后藏着怎样的意图还不晓得。

危机四伏,身为母亲,怎能看着女儿置身险境?

她不肯离去。

郁枝也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

一大一小将魏平奚看得死死地,柳薄烟心疼女儿从鬼门关走了一趟,有心劝说郁枝好好休息,末了又张不开这个口。

颜晴笑道:“娘娘这做姨母的,比臣妾做母亲的还上心,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教人感动。”

颜袖笑容极淡,我行我素,不怕她怀疑。

倘若奚奚是在陵南被害,她鞭长莫及无计可施,但在京城,在天子脚下,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女儿!

她态度果决,连姣容公主派来催请回宫的人都无功而返,对魏平奚的在意,莫说是郁母,就是长公主见了都引以为稀奇。

季容与皇后相识多年,一个行事讲究理智的人情愿放弃理智……

她看着颜袖若有所思。

……

密室,颜晴冷声道:“阿姐起疑了。”

孤辰子吊儿郎当翘着二郎腿:“你们两姐妹个比个的心机,她怀疑才正常。”

“阿四也起疑了。”

“魏平奚眉眼生得与季萦肖似,季萦是帝王,心机比颜袖还深,见到魏平奚那张脸,他若不怀疑,那更奇怪。”

她笑了笑:“怀疑能当饭吃吗?再怀疑,天家血脉也得讲究证据,没有证据,怀疑就只能是怀疑。

“你是魏平奚‘生母’,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那二人一个是坐拥四海的帝王,一个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不可能做出与你抢孩子的事,放宽心。”

“年婆子找到没有?”

“正要与你说此事。”

孤辰子正色道:“找到了,可惜晚了一步。”

“人死了?”

“嗯。”

“确认是她?”

“应该是她……瘸腿、毁容、死在老太婆派来的人手里,除了她还能是谁?”

得知年婆子死了,颜晴虽然不甘,倒也没再发火:“死了也好,省得晦气。”

孤辰子舔了舔唇瓣,悄无声息从身后捉住她的腰:“陪陪我?”

颜晴气息微凝:“不了。”

她没兴致孤辰子也不强来,走前摸了一把翘臀,眨眼的功夫密室再无女道踪影。

魏夫人闭上眼,脑海浮现的是几日前在郁家门口与陛下重逢的画面。

“阿四……”

石壁挂满大炎朝圣天子的画像,一笔一画尽出于颜晴之手。

她睁开眼,敛衣跪下去,奢想她英明神武的帝王。

“你为何不肯多看我一眼?为何连你的女儿都要为了别的女人不顾生死?我养了她十八年,十八年啊,她太让我生气了……”

一个妾,死就死了,她竟舍不得。

为何要舍不得?

不是养在院里的玩物吗?

颜晴不明白。

她花了十八年的心血与女儿有了‘骨肉相依’的感情,她养她十八年,难道是要看她去爱别的女人?

大的她得不到,小的她也得不到吗?

真是可恶啊。

为什么要活着?

为什么要挡在她和奚奚中间?

十八年的筹谋为她人做嫁衣,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

魏夫人在密室为大小阿四痴迷癫狂,皇宫,御书房,勤政爱民的皇帝陛下执笔批阅奏章。

他一心二用,笔下惦记着皇家大事,嘴里问起皇后的行程。

大太监杨若恭敬道:“回陛下,娘娘还在郁家陪四小姐呢。”

“嗯。”

问完这话他不再多言。

杨若咽下嘴边那句“于理不合”,想到四小姐才是帝后盼望多年的骨肉,是大炎朝真正尊贵的小公主,他沉了沉心。

如今皎月宫的那位只会喊他“阉狗”,比较起来四小姐待他诚恳多了。

此次来京还记得为他捎来两斤陵南特产的茶叶,他心窝子发暖,权当自己是根木头桩子,杵在那不再劝。

腿长在娘娘身上,娘娘爱女心切不想回宫,陛下都没反对,那群大臣瞎折腾什么?

吃饱了撑的。

“假年婆子死了?”

“死了,死在太后派来的人手里。”

真正的年婆子藏在乾宁宫偏殿。

假年婆子是关在地牢的死囚所扮,死囚以一人之死换回全家衣食无忧,算是死得其所。

“你说世上聪明人多还是自作聪明的人多?”

“依老奴看,后者更多。”

季萦发出意味不明的轻笑。

看他笑,杨若态度愈发恭谨。

“悬阴门于今日未时‘刺杀’朕,发通缉令,广邀天下豪杰除魔卫道——杀悬阴门任意一人赏赐百两,杀门中小头目赐白银五千两,杀其护法赐万金,杀悬阴老祖……封万户侯!”

一字重过一字,裹挟雷霆万钧的气势。

杨若心中一叹,晓得主子是真的恼了:“奴,领旨。”

旁的不说,只这一道通缉令广传天下,悬阴门上下沦为‘邪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又打着‘卫道’之名,人心向背,且够那悬阴门吃一壶。

陛下什么都不用做,发一道旨,断悬阴老祖一臂。

这才是高手。

至于真刺杀还是没刺杀,杨若倒退出去,出了御书房的门他挥挥袖子——陛下发了话,假的也要成真。

他自去安排‘悬阴门于未时刺杀陛下’一事。

御书房内,季萦停笔思念失落多年的女儿。

皎月宫,季青杳解决了心腹大患‘年婆子’,心情大好。

“总算不用再担惊受怕。”她快意地眯着眼:“魏平奚死了没?”

“没……”

“母后呢?”

“娘娘还在郁家。”

“岂有此理!”季青杳一手掀翻桌上的果盘:“谁才是她的女儿?谁才是皎月宫的主子?!”

她脸色发白,心里惴惴不安,可一想到唯一能证明她们身份的年婆子死得不能再死,她镇定下来。

皇祖母说得对,没有证据怀疑就只能是怀疑,当不得真。

年婆子已死,陈年旧事翻出来也翻不出多少浪。

“这个魏平奚!”

命还真硬!

她眉毛蹙起:“外面怎么了?乱糟糟的。”

很快有婢子仓皇而来:“回殿下,宫中来了刺客……”

“刺客?!”

郁家,大太监杨若赶忙道:“不敢隐瞒娘娘,悬阴门的歹人公然入宫刺杀陛下,陛下受伤,缉杀邪道的命令已下……”

颜袖一双美目定定地打量他,慢慢从关心则乱的状态清醒过来。

若阿萦当真遇刺,来报讯的断不该是阿萦身边最为信重的杨大监。

这是个局。

是针对悬阴老祖的局。

也未尝不是针对太后的局。

念头通达,她沉声道:“回宫!”

走前她为女儿掖好被角,蛮有深意地看了季容一眼,季容点点头。

身在郁家,受伤的人还没醒,局面已经够乱了,不能再乱。

小辈们撒下的谎总有被戳破的一天。

但不能是现在。

柳薄烟那里还得继续瞒。

两人心知肚明,电光火石间达成默契,饶是不舍女儿,颜袖仍是狠心离去。

陛下‘遇刺受伤’,皇后娘娘仓促回宫,此事短短一个时辰传遍京城,传向更为浩瀚的江湖。

江湖之大,能人辈出。

但这片江湖仍在大炎朝的管辖之下。

季萦是深得民心的帝皇,悬阴门刺杀帝皇意欲搅起天下大乱,实在罪大恶极,其心可诛!

皇室降下‘除魔令’诚邀天下义士除魔——有人为江山安定,有人为除魔卫道,有人为黄金万两,有人为那万户侯。

总之,御令颁布,整座悬阴门被架在火上烤。

孤辰子活了近四十年,从来都是她不讲道理冤枉人,这回被人冤枉,冤枉她的还是她最讨厌的皇帝陛下。

她气极反笑:“好你个季萦!本座还没怎么你女儿,你就断我一臂逼我上绝路……”

颜晴来得很快。

“真不是你?”

“笑话!”孤辰子憋屈至极:“要杀我早就杀了!”

要女人还是要脸面,她选了前者。

可偏偏她的女人不给她留脸面。

“我警告你……”

这番话孤辰子听得耳朵要磨出茧子,烦不胜烦:“好了,让我静静!”

颜晴捏着她下巴:“我警告你,你要敢动他,我就先杀你,再自杀。”

“……”

这个疯女人!

当年念慈悲在她耳边嗡嗡嗡嗡劝她向善,她不服,叛出师门,活了小半辈子这还是第一个给她气受的人,第二个,便是该死的季萦!

孤辰子忍下火气,好言好语:“二小姐做什么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贫道听了可会心疼的。”

“你心疼关我何事?”

“行罢,贫道贱得慌,贫道就喜欢在二小姐这里犯贱。”

颜晴松开她:“我想知道阿四受伤一事是真是假。”

“难。”

“为何难?”

说到这孤辰子破罐子破摔:“你的好阿四一招‘贼喊捉贼’,我悬阴门上下皆成了过街老鼠,帝王气性,可真是大,手段也真是毒。”

“你亲自去,帮我看一看他是否受伤。”

“……”

“怎么?怕了?”

孤辰子趁势搂着她腰,长叹一声:“行,听二小姐的。”

凡夫俗子,皆有软肋。

燕绘的软肋是她仅存的女儿,孤辰子的软肋是不爱她的颜二小姐,但软肋就是软肋,刀山火海,一句话的事,生死都可抛。

遇刺是假,季萦受伤是真。

血染衣衫,吓坏不少人。

颜袖匆忙赶回宫,掀帘而入,看到的是坐在龙床身姿羸弱的帝王。

“阿萦?”

季萦冲她笑:“别担心。”

不以身做局,哪能放松各方警惕?

这一招对付的不仅是宫外,还有宫内。

……

“皇帝果真受伤了?”

“伤了,刀砍在身上,流了好多血。”

燕太后倏尔笑道:“砍得好,这悬阴门总算做了一桩好事。”

她疑心重,季青杳前脚出了福寿宫,燕绘领着宫人亲身踏足帝王寝宫。

确认季萦受伤不轻,她放下心来。

“核酥在忙什么?”

她问起那不省心的女儿。

“长公主还在郁家。”

“那枝柳折了没?”

“没……”宫人小心翼翼道:“先时剩下一口气,之后不知怎的又好了。”

这真是个坏消息。

燕太后轻揉眉心:“准备准备,该做正事了。”

风起云涌,就在悬阴门人人喊打局势紧张的节骨眼,暮色四合,郁枝拧了帕子为四小姐擦身。

她身子还没大好,像这等亲密的事却不肯要翡翠玛瑙代劳。

四婢受伤,论起伤势复原远没服了还魂丹的郁枝快,她坚持亲力亲为,众人只能由着她。

天幕渐渐暗淡,星子在苍穹闪烁。

内室烛火幽幽。

郁枝手脚利索地为四小姐穿好寝衣,坐在床沿怔怔看着这张毫无瑕疵的脸。

不知看了多久,一滴泪掉下来,掉在某人逐渐恢复红润的唇瓣。

泪是咸的。

白日她佯作坚强比谁都笃信魏平奚能平安无恙,到了这会,恐惧占据她心,她开始惶惶然摇摆不定。

她哭得隐忍,哭声低弱,魏平奚再难装睡:“这不是没死吗?哭什么?”

“奚奚?”

不等她抬头,魏四小姐生龙活虎地把人往胸前一按:“本来是累狠了懒得动弹,但你哭起来没完,好好听听,心是不是在扑腾扑腾跳呢?”